101 苍瀚颜氏（一）

    天际疏星,  月华如纱,  河影涟漪坠坠br  />

    以这条环河为界,  一边是苍瀚城的九虎街,  一边是朱墙黑瓦环连成的颜氏府邸。

    十八年前,  大战的战火同样也蔓延至此处,  当时整座城以颜氏仙宗为代表，率先与妖族划分界限，而后又由颜啸麒率领众弟子支援战场,  才不至于让城内的人类民众有太多伤亡。

    据说，迄今河底的泥沙中都还沉睡着累累的小妖白骨。

    现时，颜氏府邸里寂然无声，西边的书房和寝院只有隐隐昏黄打在窗桕纸上。可风水最好的东边儿院落，却是灯火通明。

    “阿娘！”

    院门口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正忙不迭的跑进屋子里去。

    那少年穿着一身紫黑的衣裳,  腰间悬着枚“颜”字金牌,  整个人在横冲直撞的同时，又不慎绊倒在门槛上。

    “蕴儿，小心些。”

    屋里的卧阁内立即有人快步而出，赶忙在第一时间扶起了栽跟斗的小孩儿。

    来者，同样是一名身着紫黑衣衫的少年，他精雕细琢的五官、腰间的“颜”字金牌，头顶的小金冠,  完完全全跟摔倒的那位一模一样。

    可他的眉宇间,  却少了摔倒那孩子特有的一股拗劲儿。

    这也恰巧,  成为了两人之间的区分。

    哥哥,  颜燕归，一向是温柔儒雅，两个人里优秀的那个。

    弟弟，颜蕴.......不太招人喜欢的那个。

    颜蕴半只膝盖磕在门槛上，看见颜燕归赶来，便立即接着力道迅爬了起来，他抓着颜燕归的袖衫，急忙道，“阿娘呢？阿娘如何？”

    颜燕归看着门槛上几滴鲜红血色，打横抱起颜蕴，“大夫说了，只是惊吓过度。”

    他将颜蕴放在凳子上，又温声道，“蕴儿先别慌张，娘亲见不得血，你膝盖受伤了，等会娘亲见了该又是要晕倒了。”

    “啊......嗯！”颜蕴立马是小鸡啄米的点头。

    颜燕归看着眼前的少年，倏然眉眼一弯，浅笑道：“哥哥去给蕴儿拿药和绷带，你先坐着别动。”

    “嗯！”颜蕴应得响亮。

    颜燕归吩咐了门外的家奴即找来绷带和清水，便回身半跪在颜蕴的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挽起颜蕴的裤腿。

    尽管如此，颜蕴的面部表情仍然因为一圈一圈滚起的裤腿，而越来越僵硬。

    可他偏偏还非得是倔着性子，死活抿着一张嘴不肯出声，整张脸给憋得通红。

    看着颜蕴膝盖上一指宽的渗血口子，颜燕归微微皱眉，也不知眼前这白皙的膝盖是被颜蕴第几次给摔出口子了。

    他心疼道，“疼么？”

    “不疼！”颜蕴一咬牙，答得干脆。

    颜燕归一点一点的处理着伤口，他叹气道，“不疼？”

    颜蕴歪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不......疼！”

    “真的？”

    “真不疼！”颜蕴卯足了劲儿。

    颜燕归无声地笑了笑，他处理完伤口后，又招呼了下人把东西退去。

    原本是回头还想多嘱咐几句，却蓦然对上自家弟弟相当狰狞的表情。

    “.......”颜燕归诧愣了一时，又扑哧一笑道，“下次走路别这样十万火急的。”

    “我没有！”颜蕴立即反驳，“是想着阿娘才这样赶路的。”

    “是是是。”颜燕归笑着，“进去守着娘亲？”

    “嗯！”颜蕴憨憨甜甜地应了声，下一息就两腿一蹦，跃下了四脚凳，整个人就准备开开心心往卧阁里走去。

    颜燕归立马拖住颜蕴甩起来的小手，一把将颜蕴又抄了起来，他一边向卧阁内走去，一边笑道：“蕴儿还蹦跶呢？”

    “我....”颜蕴在颜燕归怀里，鼓着腮帮道，“我....我之前又不是故意摔的，是那门槛太高！”

    说时，他还嫉恶如仇地盯了眼那朱红的小门槛。

    对！罪魁祸就是他！

    颜燕归也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嗯.....蕴儿....不觉得那门槛有点无辜？”

    “不觉得！”颜蕴理直气壮。

    颜燕归无奈笑着摇头，拿这猴倔的小孩儿真的是毫无办法。

    卧阁内，安神的檀香味道淡淡缭绕，精致的梨花木雕床榻上正有个女人坐倚着床栏。

    油灯的光亮打在她的侧脸上，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一双无神的眸子放空地望着前方，直到眼帘里映入两个紫黑衣衫的少年时，才隐隐有了光彩。

    她是两位少年的娘亲，颜啸麒的妻子，兰清歌。

    她微微的张了张口，轻声地唤：“燕归，蕴儿。”

    听到娘亲叫自己名字，颜蕴全然忘却膝盖的伤疼，“阿娘！”他当即兴奋的从颜燕归怀里跃下，算得上是一蹦一跳地到了床榻边。

    “嗯。”兰清歌的脸上总算是呈了几分笑容。

    “娘亲可还好？”颜燕归也跟着到了床榻边。

    兰清歌抬头看着颜燕归，眉眼一下就温柔了下来，“无事，只是见不来那淋漓的血红。”

    “那，以后阿娘就少去东厨边了。”颜蕴撅嘴道。

    兰清歌浅笑着，右手屈指轻刮颜蕴的小鼻尖，“听你的。”

    颜燕归站在颜蕴身后，弯弯的眉眼温柔如水，“娘亲，父亲已经把新来的厨子给遣回了。”

    闻言，兰清歌的身子却明显顿了一下，脸上才扬起的春风笑意霎时消散殆尽，她皱了皱眉头。

    对于颜啸麒，她......是厌恶的。

    颜燕归无声地叹息一口，从能记事起，娘亲似乎一直都相当厌恶父亲，而且......是那种深恶痛绝的厌恶。

    除开顾及兰家“轩语宫”和苍瀚颜氏威名的时候，会被逼无奈的与父亲共同出席，其余时间两个人从来不见。

    娘亲，一直都是在刻意碰见父亲的。

    那当初为何要结为夫妻呢？

    颜燕归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变得更优秀，变得最优秀，让苍瀚颜氏举办各种各样的酒席，让两个人多一点能见面的机会。

    说不定.....说不定就冰释前嫌了呢。

    兰清歌讷了片刻后，目光又对上笑得欢喜的颜蕴，她岔开颜燕归的话题道，“蕴儿最近可有跟着燕归好好读书？”

    “.......”颜蕴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

    颜燕归立即道，“娘亲，最近蕴儿一直和我在藏书阁研读功法。”

    “......”兰清歌看着颜蕴僵硬的神情，摇头叹了口气，抬眸对颜燕归道，“过几日，可是要请铸剑师傅先过来给燕归和蕴儿看看？”

    “嗯。”颜燕归点了点头，“父......”话到一半，他顿了顿，又道，“请的是四方最有名的那位‘黎老’。”

    与其他小宗小派不同，颜氏家财脉广，总是在小儿九龄时就会为其找好单独的铸剑师傅。而那些往往声名远扬，资历丰富的铸剑师傅，排单多不说，性子也是极怪。

    他若是与即将铸剑的小孩儿不中意，就算是送去高出好几倍的价两，他也不会动手亲自铸剑；可若是格外合乎眼缘，分文不取的也有。

    所以，颜氏本家总是会在极早之时，就找好铸剑师傅，请其前来为自家的孩子看上一看。

    这一个铸剑师傅看不合眼，也还有下一个。

    听到颜燕归的回答，兰清歌敛了几分脸上的柔意，她看着颜蕴，两眼里的神思却倏忽飘了很远似得，“燕归和蕴儿啊.....”

    “阿娘，我在。”

    “是，娘亲。”

    兰清歌默了半晌，才缓口道：“燕归和蕴儿.....长大了呢。”

    颜燕归怔愣一刹，不明母亲所言何意，他对上那百般复杂的神色，终是没有将问话出口，只得是罔自似懂非懂的点头。

    兰清歌抬头看着颜燕归，她的眉宇疏离开来，盛一汪月柔在眼里，那份温谧不同于母爱的亲情，更像是注视着爱人，一位她思念已久相思成疾的爱人。

    “燕归可知‘归’字何意？”兰清歌道。

    返回？还给？归还？

    颜燕归心里冥冥有些感觉，却不知从何答起。

    他没懂娘亲问话究为何意。

    也不明娘亲想在他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他想了片刻，回眸时，也只对着娘亲眨了眨眼，没敢开口后话。

    兰清歌倏忽一笑，是那种少有的，从心底而的开心笑意。

    她很真诚很怀念地看着颜燕归，像是记忆起了什么特别开心的往事。

    她的嗓音也一下子柔了许多倍。

    她说，“言告言归。”

    言告言归.....？

    颜燕归仍旧是不明所以，要告知谁？要归去哪里？

    可他很少见得娘亲特别欣喜的模样，便也没多问，心里只是暗自觉得，“燕归”——

    该是微雨燕双飞，等佳人一念归。

    是父亲，在等娘亲归，等娘亲心归。

    尽管，他并不知道父亲和娘亲之间究竟生过什么。

    “那....那我呢？阿娘，那我呢？”颜蕴两眼巴巴的望着娘亲和哥哥，听着他们的对话，自己顿时耐不住性子，便也噪道，“我，我蕴字可有什么含义？”

    兰清歌垂眸浅笑，“蕴儿自觉是何意？”

    “.......”颜蕴眨了眨眼，这......他单名一个“蕴”字能有什么含义？

    颜燕归笑道，“‘蕴此天地灵，并生文武贤’.....？”

    兰清歌笑着点了点头，“包罗万象，能为天地善良，不......”她顿了顿，忽然握住了颜蕴的手，手上的力道紧了紧，“不血染双手。”

    短短五个字像是命令，却又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那......

    不染血，为何铸佩剑？

    固然颜蕴并不明白为何，但也隐隐猜测——

    可能与娘亲不能见血有关。

    兰清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认认真真的看着颜蕴的眼睛。

    凝视的目光在颜蕴耳闻话语的同时，让这小小的紫衣少年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颜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心底，却从此莫名种下了一枚名为“不杀生的种子”。

    兰清歌安静地看着颜燕归和颜蕴。

    她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抓着了那世间最温暖的希望，连原本病态的面相上竟是有几分阳光和煦的味道。

    “是，娘亲。”颜燕归道。

    “嗯，我答应阿娘。”颜蕴坚定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