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穹仑之途（九）

    白景梦摇摇头, 回应兰凌，两眼的视线却停留在颜蕴的动作上。

    他莫名的恍惚了片刻才记忆起, 这个半跪着给自己检查伤势的少年, 虽然一直大大咧咧吵吵囔囔，做事马虎还趾高气昂的，跟傻缺没什么两样......

    但他, 一直都是个体贴的人。

    他的右手轻轻捏在白景梦的小腿上, 还在小心翼翼的往下按, 正儿八经的作出医者的姿态。

    “是这里痛？”颜蕴问。

    白景梦眨了眨眼, 突然觉得有些别扭,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小伤，小伤。”

    “不行, 小伤也得看看。”兰凌坚持道。

    颜蕴也继续检查着白景梦的腿伤，压根儿没做搭理。

    “......”白景梦有些不自在，“行了行了，别看了。”他缩了缩腿, “真没什么大问题, 就有点疼而已。”

    翎会意了白景梦话里的意思, 他轻啜口茶水, 跟着道：“哥哥的伤势我已经看过了，”

    “你看过了？”颜蕴抬头。

    “嗯。”翎道。

    “那你不早说？！”颜蕴随即一挑右眉, 一巴掌拍在了白景梦的小腿上。

    “我|操？！”白景梦猝不及防浑身一抖, 当场大叫, “你他|娘是吃了屎吧？！给你说了我腿伤你还打我？！”

    那团不久前才成型的感动......瞬时就没了影儿。

    “我！”颜蕴瞪着两眼, 理直气壮，“我又不是故意的！顺手一滑！”

    他再度瞅了瞅白景梦的腿，想到腿伤翎已经看过，便放下心来不再提起。他提摆坐到桌边的长凳上，拉着兰凌一起。

    “之前不是说去使馆？怎么到这儿来？”颜蕴提着茶壶给自己和兰凌掺了杯水，“你饿了？”

    白景梦怂怂眉，“你不饿？”

    “啧。”颜蕴抿了口水，“一般。”

    “不过，你之前不是挺着急的这‘嗜血怪物’的事么？”颜蕴继续说，“一路上都叫着我们紧赶慢赶的。怎么？这‘嗜血怪物’的事儿和你胸口的图有关系？”

    白景梦起眼轻瞄，不耐。

    颜蕴：“喂，你这人！”

    翎淡淡的从旁岔了话题，“使馆的位置打听到了？”

    颜蕴还在和白景梦挤眉瞪眼，身边的兰凌突然“噌”的起身，毕恭毕敬的半弯下腰，“回君上，是的。”

    “......”

    颜蕴和白景梦顿时安静下来，懵逼万分，皆是半仰着脑袋看着兰凌，干巴巴的眨了眨眼。

    “坐下。”翎蔑了一眼。

    “啊？”兰凌抬起头来也眨了眨眼，傻愣片刻后立马手足无措的开叫：“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我忘记君上的吩咐了，习惯.......习惯之前那样说话了......”

    越往后说，兰凌的声音也越小，整个人从脖颈处涨出一片潮红慢慢延伸道脸庞，直到最后那张白玉玉的小脸蛋都跟火烤了似的，他才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坐回了长凳上。

    兰凌：“我......”

    “.......”颜蕴抚了抚额，推了杯茶水给他，“喝口水，压压惊。”

    兰凌眨巴两眼，“嗯......”

    白景梦默默的看了两人一会儿，转头看向了店里的其他地方。

    旁边的桌子上只有一个人，那人是个大汉，他一边左手提壶在泥瓷碗里加酒，一边右手磕齐了筷子夹起一撮小菜。

    桌上的菜似乎是东坡肘子，深褐色的酱料黏肘子皮滑的表面，犹如清晨圆滑的露珠爬上叶片的模样，在那么一点剔透的汁液儿里带着诱人的味道，叫人欲罢不能。

    白景梦脸上无所事事的神色渐渐转换成可怜巴巴的向往，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肚子，觉得......真·饿了。

    好在小二来的也算恰时，终于是在白景梦吞咽唾沫子儿的时候端上来了两人之前点的例菜，不过......没有隔壁桌的肉肘子。

    白景梦有点失望，他伸着脖子似是留恋偷瞄了一眼，悻悻把目光挪回了自己桌上。

    “小二哥，上壶酒。”白景梦也在桌角戳齐了自己的筷子，准备开吃。

    “好——”小二张大了嘴巴答话，后半个字音儿没来及脱口，颜蕴就已经肃然的插了话：“别，我们这桌不喝酒。”

    他恶狠瞪了白景梦一眼，回头看向小二时，自以为温柔的脸上就明面标着“你敢上酒，就得死”的几个大字。

    “......”小二兀楞楞的看了看白景梦，又看了看颜蕴，在心底琢磨了半天。

    他辨出这温弱弱的白衣少年该是说话起不了谱的角儿，便是朝着颜蕴猛点两下脑袋，仓促上完了饭菜托着盘开溜去了别处。

    “诶！喂！小二哥！”白景梦甚至来不及阻止小二的离开。

    “腿伤你喝什么酒？！”颜蕴嫌弃。

    “你管我？！”白景梦看着小二离开的方向，眼见着那单手托巾的人影越来越远，回头啐口道，“腿伤就不能喝酒？！你他|娘听谁说的歪理？！我！我！”

    我他|娘就是冲着那浑浑的酒香下的车！！！

    白景梦在心里大叫。

    颜蕴：“你？你什么你？有伤就是不能喝酒！”

    兰凌也接道，“诶诶......景梦师兄，我也觉得颜蕴弟弟说得挺有道理的，有伤在身喝酒确实不宜。”说着，他又特别无辜的眨眨眼，向翎投去了个眼神。

    翎轻啜一口茶水无声笑了笑，搂着白景梦的手更用了些力道。

    “我！！！！！”白景梦咬牙切齿的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力儿把眼珠瞪得溜圆。

    我根本就没有腿伤！！！！

    然后......把后话吞进肚子里。

    操！

    白景梦别过脸去，不耐烦的啐了一口，心里憋了一股子“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怒气。

    “好了，好了，哥哥。”翎顺着白景梦的背部抚了抚，“哥哥若是想和，再叫便是了。”

    白景梦蔫气儿：“我.......没钱。”

    “嘿，没钱就自己端汤喝！”颜蕴嘲讽道，将刚盛满热汤的碗砸到白景梦面前。

    汤汁儿在碗里晃晃荡荡，溅在了劣质木桌上。

    白景梦嫌恶的看着小清汤，又抬眼盯着颜蕴，那一脸的嘚瑟在映入眼帘后，他突然冷不丁地道，“你......下个月生辰？”

    “......”颜蕴舀汤的动作停了一刻，顿了好大半天，他看着白景梦的眼睛，“你......”

    “你他|妈怎么知道？！”颜蕴当场扔下舀汤的勺子，涨红着一张脸，满是震惊。

    我|操？反应要不要这么大？

    白景梦嫌弃地看着他，“你猜？”

    “我跟你猜个屁！”颜蕴回头对翎质问道，“你说的？”

    翎头也没抬，凉凉道，“我如何会惦记着颜二公子的生辰？”

    “往年你不都有送礼？”颜蕴道。

    翎对着兰凌点点下颌。

    “噗——”兰凌刚进嘴的一口热汤全喷了出来，脸上才消下去的潮红又蹭蹭爬了上来，“我......我......”

    颜蕴：“？？？”

    “干嘛？觉得被人知道了生辰不好意思？”白景梦率先夹起桌上的菜开始吃了起来。

    颜蕴一啧：“一个大男人的，记什么生什么辰？男子汉大丈夫，自当不拘小节，顶天立地。”他上下瞄一眼白景梦，“你懂个屁！”

    “......”白景梦翻了个白眼，心说那也不错。

    反正自个儿这两袖清风、穷得响叮当的，哪有空头能给颜氏大家的二公子送什么生辰礼。

    噢，不对，送他一脚去和太阳肩并肩还是可以做到的。

    白景梦瞄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颜蕴也正巧想略过生辰的话题，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启口尬聊。

    白景梦听得有些烦，低头自己吃着自己的饭菜，他仍然蜷着个身子缩在翎的碗里，翎没有半点不适，他亦然也没有。

    兰凌在颜蕴的旁边，整个桌上也只有这只小傻猫儿在捧颜蕴的尬聊场子，而且......还听得相当的津津有味。

    “......”

    两个傻缺凑一堆儿。

    白景梦嫌弃的偷瞄了一眼，他的双手捧着颜蕴刚舀的热汤，滚滚的水汽从热汤里冒出来，他呼了呼，小辍了一口，忽然叫了起来——

    “诶......诶？”白景梦吃惊，“翎，按这么说，兰凌以前是认识颜蕴的？”

    翎咽下嘴里的吃食，“嗯，应该是。”

    他继续道，“兰凌的房间里一直挂着一幅不太像人的画。”

    “不太像人的画？”白景梦接。

    “嗯......只可意会的传神.......画像吧？”翎点了点头，“上面，有个‘颜’字的腰牌。”

    白景梦眨眨眼，回头意味深长的瞄了眼还在聊话的颜蕴和兰凌。

    怪不得.......

    原来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啊。

    翎看着白景梦，见他没再说话，便以为他是在纠结颜蕴生辰礼的事。

    “嗯......”翎突然放下了筷子，他看着白景梦的眼睛浅笑，“哥哥往年的生辰礼我都有准备好，只是有些多了，便搁在了云芳城的府邸里，哥哥什么时候想来取，来便是了。”

    白景梦眨眨眼，他也看着翎的眼睛，“翎......知道我的生辰？”

    “正月初五？”

    “......”白景梦一怔，没有立即接话。

    确实，是他的生辰没错。

    他心里的狐疑在想到“无双剑”的一瞬被打消下去，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

    在他打开佩剑，在他知道那把剑是“锦梦无双剑”时，他早就有了个不清不明的答案，即使他还在逃避，他还在将这个答案压在心底。

    可他，是永远都逃不掉的。

    好比是遇见了鬼打墙的妖魅，他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到处走，来回走，往前往后，向左向右，他狂奔，他乱撞，可一睁眼还是这该死的地方，还是这该死的问题，还是这该死的答案。

    好在，他不问，翎也不说，两个人都默契的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谁也不愿意先提及此。

    白景梦看着手里捧着的热汤，清汤的表面浮了层很薄的油脂，温度也没了刚才的热烫，可能是秋季易凉的原因。

    他搁下碗，悻悻的摸了摸鼻尖，哂道：“那翎呢，翎是多久？”

    翎的眼睑蓦然一颤，他看着白景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倏忽浅笑起来。

    他的眸光淡淡的，很温谧，很怀念，暖黄色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却让人感觉像是月弯湖畔的水，舒柔中氤氲着很小很小的悲伤。

    他道，“冬月，冬月......十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