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嗜血怪物（一）

    “........”

    白景梦看着颜蕴，也看着兰凌向颜蕴疾驰而去的身影。

    紧张得跟个老母亲心疼儿子似的。

    好在颜蕴是个修真之人, 也好在这些只是穹仑城的平民百姓, 就算他们对颜蕴做了特别暴力的事也算不了什么大伤。

    反正不会有什么兵刀利刃戳在他的身体里卡着。

    那些人把颜蕴赶出了祭祀的中央，他们继续欢腾的举办庆典一样的祭祀, 没有人追究刚才莫名其妙地乱茬。

    反正大家都没心没肺的，做什么事都是。

    就算他们听到了颜蕴那样大义凛然的发言，就算颜蕴还毁坏了他们祭祀的物品，他们激起的怒火也就维持了那么一下子, 顶多......再张口骂几声？

    他们还是要继续他们自己的狂欢。

    “翎, 我们也过去吧。”白景梦道。

    “嗯。”翎点了点头。

    “颜......”

    白景梦张口就想调侃, 这已经不是他故不故意的问题了, 他只是养成了习惯, 不过当他靠近颜蕴身侧，那像死人一样空荡荡的气息让他又硬生生把“二公子”三个字憋了回去。

    “蕴......”白景梦自己接了话。

    颜蕴没有理他，两只眼睛的视线至始至终都停在祭祀的中央。

    篝火和群众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眼珠上，他默无表情，不是那种冷漠的没有表情，是那种仿佛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 失去了很重要或者是遭受了某种惨烈打击后的没有表情。

    白景梦站在祭祀最外围的边缘处, 他也顺着颜蕴的目光看了过去。

    百姓和“祈祀人”热情高涨的跳起了大神舞的第二章节，他们若无其事的欢呼，他们开心得手足雀跃, 与颜蕴无关, 与“嗜血怪物”无关。

    他们的穹仑城, 是有山神庇佑的地带啊！

    林子里的风儿吹过，头顶的云儿飘过，竹编的轿榻送进火堆，纸糊的“神座子”笑着倒挂在木柴里。

    干柴噼里啪啦的作响，篝火越来越旺。

    “神座子”的脸逐渐被火星爬满，令白景梦讨厌的鲜红咧嘴终于烧作了灰渣。

    “噼啪——！”

    篝火架子里燃烧的竹枝突然爆炸开来，内空的竹管碎裂成片，如蟒的火焰一下子腾跃往上，蹿到天际，焰光燃彻，白天和黑夜交错。

    如此妖娆婀娜。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群众瞬时一片欢呼，他们齐齐跪拜在地，双手高举。

    是山神！山神呼应他们了！允诺了以后的风调雨顺！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他们站起身，手拉着手摆臀舞蹈，他们欢天喜地围着篝火绕圈子。

    他们叫得像公鸡打鸣一样。

    白景梦听到的时候，额角的青筋情不自禁的跳了几根出来，他厌恶这样的叫声，这会让他想到早晨扰梦的群鸡。

    可是这些人，连群鸡那种牲畜都不如。

    翎在白景梦的身侧，他也随了白景梦的目光。

    黑曜石一样的瞳子里，火光灼灼。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他幽幽的道。

    秋夜的风是微凉的，篝火架子里焚烧的碎末飘了起来，漫天尘灰掠过，散到无尽的苍茫天河。

    白景梦啧了一口，双手抱臂的搓了搓。

    “今晚的风儿，有点喧嚣啊。”他说。

    “因为秋天到了。”翎拢起了红衫宽袖给白景梦挡风。

    “怪不得。”白景梦怂怂眉，用余光偷偷瞄了眼颜蕴，“凉嗖嗖的。”

    颜蕴仍旧是空空如也的状态，像一副躯壳，跟那种“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了没什么两样。

    “颜蕴弟弟......”

    兰凌在边上喊他，他没有听到，眼睑都没有颤。

    兰凌也不急，他就在颜蕴的边上看着颜蕴，他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里面都是“要护着颜蕴一辈子”的信念。

    瞳子里盛满了水中月光似的坚定。

    白景梦在颜蕴的另外一边站着，他自然也听到了兰凌的喊声，而且......他已经听到了很多遍兰凌的喊声了。

    “......”

    白景梦烦躁的挠了挠脑袋，他也有些无措。

    “颜蕴？颜狗屎？”

    白景梦试着喊了两声。

    “......”

    颜蕴没有动静。

    “......”白景梦咂咂嘴。

    “啧，我说颜二公子......”他抬起胳膊肘直戳颜蕴的身子骨，“你能别这样么？你要真想不通你就骂出来好吧？大大咧咧放肆骂一场多好，我还能笑话笑话。”

    “是不？颜二公子？”

    白景梦又继续戳了两下，这一戳，颜蕴整个人止不住的往兰凌身上跌了几个踉跄。

    人，依旧是毫无反应。

    “颜蕴，颜蕴弟弟......小心点。”兰凌搀着颜蕴。

    “小心？”白景梦皱眉，“你看那样子需要小心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景，景梦师兄，颜蕴弟弟他只是因为......”

    “诶！”

    白景梦手上一打响指断了兰凌的话，他突然眼前一亮。

    “颜狗屎！兰凌要不行了！！！！！快死了！！！！”白景梦顿时凑近了颜蕴大喊。

    “！！！！”

    颜蕴猛地回神，想也不想的抽出金鞭重砸，“发生什么了！？蠢猫儿！？蠢猫儿？！”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兰凌明显没料到白景梦回来这么一出，也没想过颜蕴还真就回了神思，他跟着金鞭砸地的动作人身一抖，差点就没能扶住颜蕴。

    “蠢猫儿！你怎么了？！有没有事？！”颜蕴回身抓住兰凌的肩膀，“发生什么了？哪里伤到了？”

    “我......我，颜蕴弟弟......”

    白景梦提着眼皮从旁置喙，“兰凌有没有事儿我不知道，我觉得颜二公子挺有事儿的。”

    “......”颜蕴抿着唇恨了眼白景梦，回头确认了兰凌没什么伤势才松开手来。

    “干嘛？怎么回事？”颜蕴皱眉。

    白景梦哼哼，“什么怎么回事？不是你有事？”

    “我？”颜蕴大笑，“我能有什么事？”

    “颜蕴弟弟.......”兰凌轻轻扯了扯颜蕴的袖衫，两眼眨巴。

    “干嘛？”颜蕴耐躁，“什么事？”

    “......”

    白景梦也两眼眨巴。

    “你俩这个样子看我作何？”颜蕴嫌弃道。

    “......”翎白了一眼，冷冷接道，“颜二公子，你自己看看自己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这里又没有水镜，我......怎么看......”

    湿湿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颜蕴的眼眶红红的。

    他的话说到一半再没了音儿，喉咙里异常涌出的的酸味堵住了嗓子，他的小舌莫名的黏糊。

    他开不了口，连吐字的音节都发不出声。

    这里没有水镜，他看不到他自己的脸，看不到他自己又难过又发狠的样子。

    其实在回身检查完兰凌伤势时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白景梦没有说，他知道颜蕴在强撑着，兰凌也没有说，他知道颜蕴弟弟不想表露出来。

    颜蕴也的确没有过多地表露出来，如果翎不说，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

    他满不在乎，起先几颗眼睑轻眨后没入泥土的水珠，他自己都没发现。

    可翎偏把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给捅破了，所有的哽咽在心底、假装忽视的情绪全冒了出来，还是韭菜冒尖割不断的那种。

    “我不是，我没有......”

    颜蕴忽然执拗起来，他倔犟的用袖衫擦掉从眼珠子里流出的水，像个逞硬的死小童龀。

    “......”

    白景梦翻了个白眼，看见颜蕴这张英气的面孔上挂搭几颗泛光的小泪花，他委实有些不适应，甚至......觉得别扭极了。

    “哎，不就是这些人跟你想象不一样嘛？”白景梦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白景梦一边说着，一边举手给颜蕴在眼前绘出一片美好山河的模样。

    其实，他以前当真是有那么想象过的，不过想象的内容跟颜蕴不大一样。

    比如，在他被宗主捡到后进入白宗时，他以为那里的人全都和捡到他的白衣仙人一样，事实上也确实一样。

    外表一样。

    一些本家子弟彬彬有礼还好，一些分家的......

    那可就不太好了。

    白景梦瞅了眼颜蕴，心里琢磨着颜蕴想象中的琉璃世界......那琉璃世界在白景梦这儿......从来就不存在。

    那是真的只有没出过家门，并且还是个富家公子才能够达到的境界。

    嘿呀，这两个条件，白景梦一个都不沾边。

    “以后少看点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这人世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白景梦继续说。

    “什么样的人都有，就像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一样，你揭单多了自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看一遍。”

    “懂么？”

    白景梦的腕臂搭在颜蕴的肩膀上，循循善诱。

    “......”

    颜蕴抹干净了眼眶里打滚的东西，他皱眉，“......我，我没有。”

    兰凌道，“颜......颜蕴弟弟，其实这也只是小部分啊，你看我们之前在别的地方遇见的人都特别好啊。”

    “嗯......颜蕴弟弟也特别好。”兰凌补充道，笑得甜甜的。

    白景梦也挑眉附和，“你看今夜的风多凉啊，可夏天和春天的风却暖的不行。“

    “人世就像春夏秋冬一样，有人是一颗心凉的彻底，可有的呢......”白景梦向兰凌挤了挤眼珠子，手上不自觉的攥了撮身边红衣少年的袖衫，“暖过春风，暖过和煦。”

    他最后看着颜蕴的眼睛，“你也是。”

    “......”

    颜蕴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我......我不是......”

    他沉默了很久。

    “我......我刚才听到了‘嗜血怪物’事件的起因。”

    他忽地怂了怂眉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轻松。

    “是因为，我的生辰。”

    可最后的语气仍然沉重了下来。

    “......？？？”

    白景梦眨了眨眼，兰凌也眨了眨眼。

    “噗嗤。”

    翎却轻笑出了声，他实在觉得有些好笑，“颜二公子该不是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吧？”

    “难道......不是么？”颜蕴将手攥成拳，他对翎现在的笑有些接受不能。

    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当真好笑，不管哪种，他都很愠怒。

    “不......不是吧。”兰凌兀楞楞的接了话。

    “嗯，我也觉得不是。”白景梦琢磨着点头。

    翎冷哼，“因为私心酿成大祸，替罪羔羊还甘愿上阵？”

    “你！”颜蕴怒了，“你什么意思？！”

    白景梦扯了扯翎的袖衫，他摇摇头。

    “......”

    翎没再说话。

    “你也别闹心了。”白景梦指着使馆檐底的尸体，冲颜蕴道，“‘嗜血怪物’的真正起因，等会儿人散了过去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