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嗜血怪物（二）

    盛宴散尽，星火余缭。

    祭祀的尾声落去, 夜枭盘旋在离去的人流上方嘶哑的叫唤。

    白景梦站累了, 他像个那啥啥啥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捧脸。

    “瞿塘嘈嘈的十二滩

    此中道路自古来难

    人心不如水, 也不如石

    等闲平地起波又起澜。”

    他又唱起了歌，调子......换了一个。

    颜蕴在边上站着，他双手抱臂，挤眼瞅了瞅白景梦。

    “......”

    他踹了白景梦一脚。

    “能别唱了么？”他特别嫌弃的道, “事情是因我而起的, 他们......不过是置身事外后, 又......”

    “又火上浇油？”白景梦嘲讽, “确实是浇油。”他朝祭祀中央点点下颌, “你看刚才那架子里的火蹿多高没？都能把夜给烫个洞了。”

    “......”颜蕴低着头没说话。

    白景梦拍拍手站起身，白了一眼。

    秋风瑟瑟......有点冷，他牵起“翎”的手，“走吧，去那屋檐下头看看。”

    白景梦完全不管颜蕴和“兰凌”的反应，一个人埋着头就向破使馆走去, “翎”被他拖着, 行走在他的身边。

    白景梦有些烦躁。

    “景......景梦师兄......”

    “嗯嗯？怎么了？”白景梦不耐烦。

    “你......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我能......怎...么....？”

    白景梦忽然顿了步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扭过脖子, 眼帘里映入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少年, 少年的脑袋顶上还竖着两只橘色的猫耳朵。

    一颤一颤的。

    白景梦：“......？？”

    “我|操？！”白景梦反应过来, 下意识的偏头往回看。

    颜蕴在原地一声不吭的面地思过，而翎......也在那里，两只乌黑的眸子看着白景梦，他眨了眨眼，有几分兰凌式的懵逼。

    “......”

    白景梦用力一抹脸，啐了一口，拉着兰凌又退了回去。

    可这一回去，他就没能忍得住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情绪，特别是要走近颜蕴的时候，那跟死了人一样的丧——

    白景梦飞起一脚直接踹到颜蕴身上。

    “颜！颜蕴弟弟！”兰凌惊呼。

    “哥哥，你......”翎也没太懂。

    颜蕴还在漫天盖地的愧疚里自闭，一时间没能躲得开。

    “我他|妈！”他连退了好几步，大怒，“你有病啊？！白狗屎！”

    白景梦一挑眉毛，“对啊，我有病，不过没你严重。”

    白景梦的回答说得很真实，跟平常有一搭没一搭的揶揄不一样。

    他确实是有病，那种病叫做嫉妒。

    所以接下来，白景梦毫不留情的用字语去戳了颜蕴的脊椎骨。

    “除了觉得是自己的错以外，你是不是还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办什么生辰就好了’？觉得‘自己要是不办生辰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操|他|娘的！你这连‘逞强’都算不上好吧？”

    “是谁谁谁对你的期望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

    “了不起到要背上所有的罪因恶果？你有那么了不起？有那么多人给你寄予厚望么？”

    “你在这里嘴上说得愧疚不就是因为自命不凡么？因为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所以也就信了别人的强词夺理，因为自己很了不起，所以自己必须去背负这种罪恶感？”

    “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恶心么？”

    白景梦炮火似的话语连串出征，恨不得全部能像法术符篆一样打在颜蕴的身上。

    其实这件事他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颜蕴的那种纯天然的正义感是从哪里来的，不单单是颜蕴口头上的“颜氏家训”，更多的应该是别人给他的期望。

    那种对于拥有“苍瀚颜氏二公子”响当当名号之人的期望。

    从钱到权，再到别人的殷切希望全都是白景梦没有的。

    而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还得去安慰一下那个什么都有的人！？

    这是人能干的活么？！算他|娘的哪门子道理？！

    他怎么能不火大？

    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流浪小乞儿去安慰一个富家公子说“你钱袋丢了也没关系”一样。

    一次两次他不在乎，三次四次，他简直是要喷火了。

    “......”

    白景梦已经喷火了。

    炮语连珠的话后，四人间寂静沉凝，头顶夜枭还在幽幽的高歌。

    翎抬睑轻蔑，把夜枭弄死了。

    他站在白景梦的身边，一如既往的顺着白景梦的后背安抚，他倒是完全不在意颜蕴如何如何，他的眼里只有哥哥。

    兰凌在边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震惊得停止了思考。

    此时白景梦在看着颜蕴，颜蕴也在看着白景梦。

    两个人久久的对视，都是嫉恶如仇的眼神，都是涨红着一张脸，也都没再说话。

    “我他|妈！”颜蕴突然大声啐口！

    像是冰封的河湖被重石砸碎，陡然间冰裂湖炸，水柱四起。

    他怒火中烧的冲了过来！

    “你他娘怎么？！你他娘就是坨屎！”白景梦一下挣脱了翎，也奔了去，他抬脚就是一踹！

    “谁他妈告诉你我备受期待了！我｜操｜你妈的傻子！”颜蕴也不躲，在白景梦右脚正中自己胸口时，他一拳起手横过，“你他｜妈知道个锤子知道！”

    “我|操|你｜娘的傻缺！”白景梦也骂。

    两个人立马扭打起来，抱团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挨揍，像那些邻家不和的小孩子。

    两人都不躲不闪，你一拳我一脚，仅是为了宣泄。

    “颜，颜蕴弟弟！”

    兰凌回了神，他随即一猫身子，准备冲上去阻止两人。

    “别去。”翎拉住了他，“你别去。”

    “我......”

    翎看着白景梦和颜蕴，两个人翻来翻去在泥泞地上摆腾，一会儿是白景梦在上，一会儿是颜蕴在上。

    “......”

    他面色沉着的看着颜蕴现在正坐在白景梦的身上愤恨的挥拳砸脸。

    “......”

    然后，他扣着兰凌手腕的五指揪了一下。

    他的脸色阴了下来，顿了许久，还是道，“这个时候，我们都别去。”

    “.....”兰凌也望了一眼，他耷拉下耳朵，应了声，“......嗯。”

    翎和兰凌两人在边上不语不声的呆着，直到白景梦和颜蕴在地上摸爬打滚得累了，祭祀中央的余火都烧没了。

    空地上漆黑一片，头顶是隐隐闪烁的星河。

    “行了吧？”白景梦仰躺在地上，脸上早是鼻青乌肿一片，月华白的流云衫灰尘满满......他强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莫名有点酣畅淋漓的开心？

    一是因为他将心头的不满发泄了出来，舒舒坦坦；二是因为这还真他|娘的跟话本有点像？

    他以前哪里和什么兄弟打过架，他只和流浪狗打过架。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唯一有的那个......是臣茗，是那个把他囚禁在小竹屋里的臣茗。

    他小心翼翼，万般珍惜，像个姑娘家一样心念着那段情谊，把那情谊捧得高高的。

    结果到头来，那人不仅把他当做别人，还在自己的胸口上留了个“神阵”似的、要命的图符。

    “哎......”白景梦悻悻摸了摸鼻尖。

    “......”

    有点疼....

    白景梦皱皱眉。

    “白狗屎.......”颜蕴翻了个面，坐了起来。

    他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手搭在膝盖头，五指的关节上有些碎石子碾压过的细细小口。

    四周没了光，暗得很，有风吹过。

    “我......其实是家里最没人关注的那个。”颜蕴低声说，“因为大家的关注点都给我哥去了，我哥人又好，做事又特别厉害，修炼也特别有天赋，是那种万里挑一中最好的。”

    “喔......”白景梦应了一声，也坐了起来，心说我又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是怎样怎样......

    他挠了挠头发，有些尴尬，“抱，抱歉啊。”

    颜蕴瞄了他一眼，抬头望天，“对我有期待的......”

    “已经死了。”颜蕴说。

    “......”

    白景梦继续挠脑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不是那样想的，哎，但其实你说的也挺有道理......”颜蕴也挠起了脑袋，他有点混乱，跟白景梦的话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

    “还......还去看那个‘嗜血怪物’的起因么？”颜蕴道。

    “......看，看啊。”白景梦结巴。

    “那行，我们走吧。”颜蕴先起了身，扶了白景梦一把。

    “谢......”

    “噢！对了！”颜蕴茬断白景梦的话。

    白景梦：“？？？”

    “对我有期待的还有个。”颜蕴蚊子哼哼。

    “谁啊？”

    “你啊。”

    “......”白景梦提脚就是一踹，“老子还没死呢！”

    “我他｜娘的对你有期待？！”他啐口，“你脑子屎吃多了吧？！”

    “有啊。”颜蕴往边上栽了个踉跄，但也没回手，他往前走了几步继续道，“你第一次喊我做任务的时候，眼睛里不是扑闪扑闪着什么玩意儿么。”

    白景梦：“其实我.......”

    “打住打住！”颜蕴转身，挥手道：“你别！别往后说！”

    “你别跟我说你怎么想的！”他啐口，“老子不想听！”

    白景梦斜着肩膀挤着眼，他打量了会儿，还是继续开了口：“你是说......我期待你被我蒙去做揭单的事儿？”

    “滚！”颜蕴大骂。

    “他|妈的！老子都说不想听了！”他大咧的一甩宽袖走远了去。

    “哈哈......”白景梦干笑了两声，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

    “颜蕴，其实我......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朝着颜蕴的背影说。

    “我有很多很多的秘密，还有很多很多坏到穷凶恶极的事。”

    “这些也没想过要告诉你们。”

    “之前，我还没把你们当朋友，你们甚至连认识的人都不算上......”

    “对你，对兰凌，对翎，都是这样。”

    “我漠不关心，我隔岸观火。”

    “就跟你今天看到的人一样，虽然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而已......”

    白景梦还在说，他的声音渐渐被风裹走，他不知道颜蕴到底听没听到，也许......他现在只是一时兴起的在做自我检讨。

    颜蕴走在前头，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你其实不用和我说这么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忽然低声说。

    话语消散，白景梦愣了一下。

    他听到了。

    颜蕴翻了个白眼，没再管白景梦，他走向在边上的兰凌和翎。

    衣袂迁翩。

    他真的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听闻过“大名鼎鼎”的白景梦和他那“牛逼哄哄”的“传奇故事”了。

    他知道白景梦是揭单在因为找不到人组队在犯愁，也知道白景梦就是在对他和兰凌坑蒙拐骗。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上了贼船，后头竟然还老老实实开始听从了白景梦的安排。

    他当时没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后来想想，好像他也不为别的，当真就为刚才他自己说的。

    是因为白景梦的那双一眼睛吧。

    那是在他头一次遇见白景梦的时候，在行云殿里。

    白景梦在门扉的角落。

    他的余光瞄到了那个师兄，那个师兄......也在看着他。

    然后，他就在白景梦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期待，跟很早之前那位铸剑师傅眼里的期待有一点点类似。

    就那么一点点，那是属于他的，是给他的。

    让他也跟着有那么一点点，以为自己也可以无所不能。

    “啧......”

    白景梦砸了咂嘴，他看着颜蕴走到兰凌的身边，那一紫黑一红白的。

    翎在朝自己快速的走过来，他低着头在翻弄着他脖颈间的小黑绳。

    “......“

    白景梦忽然明白了他自己、翎、颜蕴还有兰凌四个人能快活的凑一堆儿的原因。

    他们各自的身上各自有着很多的秘密，有的像山一样重，有的像海一样沉，就连颜蕴这个愣头愣脑、活在话本里的傻缺也会有难言的苦。

    他们都是内心埋葬着孤独的少年，他们在一起抱团取暖。

    “啧。”他在后面龇牙咋舌，抬手揉了揉自己被狠揍的英俊脸蛋。

    “哥哥，疼么？”翎走了过来，他拿出银匣子里的膏药给白景梦敷了些上去。

    “还好。”白景梦咧嘴一笑，“挺爽的。”

    把人揍一顿发泄掉心里压着情绪，本来就挺舒服的。

    翎的指尖触到白景梦脸上成片的红和额角的小包，他的手冰冰凉凉的，药膏也冰冰凉凉的。

    夜里有点黑，他看不清翎黑色眼睛里的情绪。

    药膏的草木清香和着翎特有的淡淡甜香萦绕鼻尖。

    对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白景梦，白景梦自然也是能感受到的，那样如水的关心如水的温柔，要是......是给他的，就好了。

    “白狗屎！”颜蕴和兰凌已经走远了，回头冲着白景梦大喊，“你他妈到底要不要看‘嗜血怪物’的事？”

    然后，他注意到了些小小的端倪——

    “我|操？！你他｜妈还有药擦？！”

    “......”

    白景梦一阵无语。

    这么黑的地儿，你还能看清翎在给我敷药？

    “行了行了，你他｜娘别嚷嚷！”

    白景梦在等翎处理完自个儿挨揍的地方，“你俩先把尸体弄下来！”

    他习惯性的吩咐颜蕴和兰凌做事。

    “你他|妈的！”

    颜蕴习惯性的回口。

    “诶诶，颜蕴弟弟，好啦好啦，别吵了。”

    兰凌习惯性的劝慰。

    “我过来了。”

    白景梦也习惯性的牵起翎的手，翎跟着他，挂着浅浅的笑意。

    与你们相遇。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