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嗜血怪物（七）

    “蠢猫儿，我过去。”颜蕴拉住了他。

    黑白的小鸟在女妖姑娘的手里安安静静的躺着, 一动不动, 是出于被翎略施法术弄下来后又被颜蕴一脑子扔了许远的原因, 他的小小翅膀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折损。

    可它的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即使在黑夜里看不太清，当颜蕴靠近鸟妖姑娘时一股明显的寒意直直袭来, 是黑白小鸟发出来的，深深的, 对颜蕴的敌意。

    “你......”颜蕴靠近了些，一度尴尬的场面让他再无法像之前那样热血上头的开骂, 他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 “别，姑娘别哭了。”

    “真的, 别哭了。”颜蕴继续道。

    “我......”鸟妖姑娘消停了一瞬, 她看向颜蕴, 两眼泪汪汪, “哇——你！你竟然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她哭得更加大声了。

    “没，我们没有啊。”颜蕴手足无措。

    “有！你们明明就有！你们就有！你......你......呜哇——”

    颜蕴挠了挠额角分外尴尬，脑子里混乱的组织语言陈列措辞，刚刚那两句是他想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安慰。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擅长跟人言说。

    在他从小呆到大的苍瀚颜氏里，几乎是没人和他讲话的，就算讲话也是捏着个嗓音酸言酸语。

    颜氏门宗和仪礼著称的白氏仙宗不同, 在那儿全凭实力说话。

    尽管颜蕴实力不弱, 但资质却不算好, 全宗上下都知道颜蕴一个人苦熬藏书阁的事情，别人花一盏茶功夫练习的内容，他需要花别人的三倍甚至一天。

    而且，他还有个得天独厚的哥哥，所以那些有他厉害的没他厉害的都拿事儿说事儿，从不跟他正儿八经的打交道。

    颜蕴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不知道哪一种说辞才能适合当下的情况，他想过很多种字句去继续跟这个鸟妖姑娘说下去，可每每当他启口时他都委实觉得不太妥，生怕让女妖姑娘哭得更凶。

    安慰人可不像练习功法那样简单，更何况——

    这时候颜蕴才意识到，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他都是通过话本或者宗卷在了解外面的人世，通过书本里所讲去与除了阿哥和阿娘以外的人交流，在通天高的藏书阁里，在漫长的夜里，橙红的烛光微微作亮。

    人世在芸芸众生浮乐生绘里，至真至善至美。

    他和许许多多的人交流，在他看过的书里，在他背过的书里，但他没有在书里遇见过哪个姑娘的嚎啕大哭能如此惨烈，而且还越安慰越哭得起劲儿。

    所以，他不知道后续该有的词儿。

    总不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或者“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吧？

    他皱眉舔舔嘴唇，最后还是干巴巴的回了话，“姑娘......我真没有欺负你。”

    笨嘴拙舌得紧。

    “你！你不讲理！他们毁了我们的家园，断了我们的食粮，最后还要来捕杀我们，他们欺负我们！！！”姑娘伤心难过的大叫，活脱是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泪人处置。

    “......”

    颜蕴没有回话，他抿直了唇线思索着姑娘的言说，冷静下来后却觉得其实并不无道理。

    如果从鸟妖姑娘的角度而言。

    鸟妖姑娘继续抽噎的控诉：“我...我们一大家子对你们又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想吸食一点血填饱肚子，为何你们......你们就能铁石心肠的断了然然的双翅？”

    颜蕴：“这......”

    白景梦在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娘，我们哪儿是铁石心肠啊，你和你们朋友们，吸着吸着不把人吸成人干了么？你看那些梁檐底下挂着的，不都是死了么？”

    “不......才不是这样的......”女妖姑娘继续哭怨，“那是我自己做的，是我一只鸟吸的血......我是经过了他们同意的......他们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作为交换他们同意了的......他们说为了我死又何妨，就......就.....”

    “......”

    噢，行男欢女爱之事。

    怪不得躺着那尸体死得都祥祥和和。

    可人家说的那个“死”又不是这个“死”。

    白景梦扶额，从嘴巴里蹦出的山盟海誓不都是顺口说说么，哪能知道你这只纯情小鸟妖会二愣子一信？

    所谓口头之诺，从古至今有多少个真多少个假？

    鸟妖姑娘跪在地上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肆无忌惮的哭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白景梦偏过头，表示有些头疼，他咂嘴啧声连连。

    翎起睑，瞧见了白景梦脸上的不耐烦。

    “哥哥觉得这鸟妖一事如何处置？”

    他先向白景梦问了话，顺道扬袖一拂。

    封口令落到鸟妖姑娘的身上，杀猪一样的哭号终于停止，她的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一双又茫然又害怕的瞳子盯着白景梦，跟个泉眼似得，里面咕噜咕噜不停冒水。

    “......”

    白景梦眼角的余光晃到鸟妖姑娘，要说该怎么办他还真没想好。

    原本他是打算将罪魁祸首扭送回使馆任其处置的，毕竟这可是他的揭单任务。

    可他要真把这一大家子的鸟妖扔进去了，大的不说，小的肯定是在东厨里直接做成火上烤脆鸟，然后焦黄内嫩串在竹木签子上油脂欲滴。

    白景梦莫名有点......嘴馋？

    而且话说回来，要真送进去了，这只大的鸟妖姑娘该吃什么？

    使馆的劳改里可没有什么具备灵气的伙食，活脱得饿死？

    他皱着眉头思索，心里万般纠结，脑海里还留有着一百两黄金闪闪发光的画面。

    白景梦真的于心不忍，对那一百两黄金。

    “还是不要扭送至使馆好了。”

    白景梦和颜蕴异口同声道，双方抬头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不可置信。

    和颜蕴之前说的一样，白景梦是什么样的人，他老早就清楚了，没有什么做坏事的本领，一张嘴开口闭口人情冷漠，心里却巴不得有人能一起窝团取暖，要说有什么缺点无非就是爱撒点小慌，贪点小财。

    例如，今下午去使馆肯定就是揭单去了，而且揭单任务多半就是关于这桩子事的......那家伙怎么可能会放着揭单的悬赏不要？

    难道是悬赏额太少了？

    狐疑的目光上下横扫白景梦，颜蕴看着他，心说这也不可能，白狗屎一向是惜财如命的人。

    白景梦也挤巴着两眼奇异的看着颜蕴，像颜蕴这样神神叨叨每天念经......哦不，是念大义凛然的“颜氏家训”的人，怎么会突然提出“不要扭送至使馆”了？

    他不是一向秉公执法最得劲儿了吗？

    是看上人家鸟妖姑娘了？还是脑袋被门夹了？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啧。”白景梦瞥眼啐口，懒得多问，他回头对翎道，“翎可有更好的法子？什么好点的去处之类的，嗯......比如安排他们在云芳找个活做？”

    “不过......”白景梦又想了想，发现仍有不妥，“他们的吃食也是个问题......”

    “哥哥若是想让这些傻鸟有个安放的地方，我倒是有个主意。”

    “嗯？”

    翎仰头对上白景梦的目光，一弯眉眼，柔声道，“全部扔进云芳秘境吧。”

    白景梦眨眨眼，那云芳秘境里变幻无常的......不会死得更惨么？

    “这个不错。”颜蕴点头同意，“云芳秘境里的灵草奇树也多，不用担心吃食饱腹，它们过得可以像曾经一样。”

    “诶诶诶......”兰凌插了话，白景梦真庆幸他们中好歹有人记得云芳秘境里凶多吉少。

    “那君上是要亲自把这么多鸟弄回云芳吗？”兰凌问。

    “不，喊铁骨来。”翎不咸不淡道。

    “别啊，云芳秘境里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也多么？会死吧？”白景梦好歹提了个醒。

    “哥哥不用担心。”翎笑道，“世间法则本就可谓物竞天择，它们一族入了云芳秘境后自然会适应而居。

    “况且，这群以灵为食的傻鸟其实也算是半个神族的后裔，留在人世反而是有弊无利。”

    “噢......”白景梦原来如此的点点头，他给翎递了个眼神示意解开鸟妖姑娘的封口令。

    “姑娘你觉得如何？”他走了过去，站到颜蕴的旁边。

    “我......”鸟妖姑娘讷讷的。

    她还尚不懂人世，只能听得个一知半解，她大概能明白......似乎是要他们一族搬家？不过至于搬到哪儿去，她并未听得懂。

    但不管这群人是要她准备搬去哪儿，她泪汪汪的双眼都在时刻看着颜蕴。

    “我......”

    鸟妖姑娘再次启口，然后又没了后话。

    颜蕴看着那些滚落的泪花儿，有些急，“姑娘，你你你的，你是觉得要如何才肯别哭了啊。”

    “我......”鸟妖姑娘看着颜蕴，不知哭久了之后抽噎还是欲言又止，反正她总是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来。

    白景梦在颜蕴边上瞅着鸟妖姑娘的视线，两眼的目光简直是黏在颜蕴脸上似的，他恍然顿悟了。

    那目光他是有见过的，曾经自己在学堂里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时候，他经常能见到那些小师妹以这样的憧憬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师兄姐。

    他摸了摸鼻尖，别过脸去，心觉自己明了什么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