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千头万绪（一）

    自“嗜血怪物”一事结束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铁骨马不停蹄赶到穹仑城时正值白景梦一个大好觉醒来，准备上路。

    几个人刚刚好的碰了个头，翎没再让铁骨像上一次露面时那样藏藏掖掖，白景梦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没理由再那么做。

    他简简单单和铁骨吩咐了几句关于那些傻鸟的安排。

    “君上, 您不在，盼归楼里也无其他仙家门宗齐力供法, 属下难以单凭一个储存九尾之法的月球物什打开云芳秘境。”铁骨说。

    ‘那便先丢进罪渊。’

    翎轻描淡写的将语句扔进铁骨的脑子里，他不想让白景梦知道“罪渊”的事。

    “是。”铁骨低头应了声。

    穹仑城外三秋桂子十里香, 黄叶漫漫作长路, 天光乍暖如春。

    颜蕴和兰凌在车头马夫的位置上鞭缰策马, 马蹄踏踏尘灰扬扬, 两人言说有笑。

    声音不大, 后面儿车厢里的两人并不听见。

    天光透过窗帘晃到翎的脸庞上, 明暗交错。

    少年懒懒的瞌着眸子养神, 高束的黑发垂散了些在肩上，怀里躺着个小痞小样的白衣少年, 他将自己的红色袖衫覆在少年的身上，好让他别着了凉。

    白景梦的脑袋枕在翎的腿上, 活脱像是被人剥了骨的癞皮白毛狗，不算太颠簸的车途和半明半暗的车厢让他想起了曾经在灵溪谷后山上的日子。

    这个时辰，他一般都在落叶摊铺的地块里晒着太阳, 吹着风, 美滋滋的做个梦。

    他颇是安逸的将两眼眯成了细缝, 可突然一下，跟着底下车轱辘过石块的一瞬，在车厢不平坦的同一时间，他一下就记忆起了那心爱的一百两黄金。

    “.......”

    白景梦莫名打了个嗝，从云霄跌倒谷底，肝肠寸断得很。

    那一百两失之交臂的黄金......

    如果能重头再来，他一定不会放开这不该放的手，错过这不该错过的财。

    自己可是在逃离白宗后，穷得连两袖都兜不起清风。

    “哎......”

    白景梦微微叹了口气，他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如何作想。

    “哥哥......可是在烦恼什么事？”翎一下就睁开了眼，他并没有睡得特别沉，自十八年前起他就很少入寐酣香。

    以前是因为睡梦不安，现在是因为时刻警敏。

    生怕自己稍稍的疏忽，就没能护得住身边的某人。

    “嗯......”白景梦半瞌着眸子闷了会儿声，他半是喟叹的沉重道，“在思考人生大事。”

    “噢？”翎轻笑，“是什么大事？”

    白景梦眨眨眼，“翎觉得......世间最让人无力难过的是什么事？”

    翎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他笑道，“哥哥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突然一下就想起咯。”白景梦翻身耸了耸肩。

    翎看着白景梦无奈笑笑，他从了白景梦的问话想了片刻，“嗯......光吧。”

    光？

    白景梦没懂。

    翎抬颌，目光延长至晃荡的厢帘，隔着帷幔，落到兰凌的身上，有一种类似于感同身受的切意。

    “亲眼看见自己的光被肮脏的东西染上，可自己无能得连光最后的庇佑都走不出。”

    “只能躲在那里，藏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所有发生的事。”

    白景梦一时半会儿的没敢再开口讲话，其实他只是随口提了句玩笑话，没想到翎当真的老实回答了，而且......这回答沉甸甸的，让他的胸口闷得窒息。

    分明翎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语气也十分的轻柔，就像水一样。

    翎浅浅扬笑，换了话题，“哥哥可知兰凌是我的近侍？”

    白景梦眨眼，表示他当然知道。

    “听说......妖界之主的近侍会处理很多人？”白景梦问。

    他所说的并不是冷开艺那种动用私刑的处理，而是关于妖仙联盟灰色地带的。

    所谓灰色地带便是指处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事。

    别看现在明面上人与妖一派祥和，和和睦睦得每日的气节都阳光明媚，可从本质上而言，人与妖无论如何都是有区别的。

    有的人有的妖就是会心存芥蒂，就是会心存敌意，因为不管是哪一方，到底了都存在一种劣根性，叫做“排除异己”。

    并且愈是与自己相不同，愈是特别，就愈是能遭冷眼相待。

    而冷眼相待对于如今的格局来说算得上是最低级的不和了，很多小地方小村庄往往还会出现抗议者，为妖仙两界的联盟抗议。

    人和妖，两界的抗议者都有。

    为了维持世间的正常秩序，灰色地带的压迫便会非常严重，血腥味自然也浓意十足。

    “嗯。”翎点了点头。

    “是妖仙联盟的那种灰色地带？比如抗议游|行的镇压什么的？”

    “嗯。”翎又点了点头。

    “噢......” 白景梦平淡淡的应声，心底却暗暗吃了一惊。

    一是没想到翎回答得这么干脆，二是自己的略略听得的传闻得到了证实。

    虽然他之前也觉得这是真的，但他却从未找到过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没想到啊，没想到。

    白景梦打心底的佩服那些人勇气可嘉，能卯足了力劲儿送死的人。

    就为了明明智？

    白景梦的思绪一下子就神游到了很远的地方，直到他的目光也飘飘乎乎到了厢帘上，见得了车夫位置上若隐若现的红白衣裳。

    “嗯？？？”白景梦想起了这个话题的开头，“兰凌......”

    他没将话说完，仅仅只提及了兰凌的名字，他暂时还没弄明白翎究竟要表达什么。

    “兰凌，是主动乞求作为近侍的。”翎说。

    “主动要求的？”白景梦不信。

    “嗯。”翎道，“哥哥是不是很难想象，一只连说话都怯生生的小猫会主动要求做杀人的脏活儿？”

    白景梦毋庸置疑的点头。

    他委实很难想象兰凌这样的人会主动请求作近侍，杀人沾血不说，那蠢猫儿本身也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不可能特地为了坐上翎身边大红人位置而如此作为。

    “而且，兰凌看着就像那种善良得过了头的人。”白景梦说，罪渊里兰凌怜悯的眼神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不......”

    他又仔细斟酌了一会儿，“不对，他本来就是那种善良过头的人，不适合。”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应该并不能很好的胜任这份差事。”翎道，“所以在看见他满脸坚定的恳求时，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白景梦点头，意思是翎做得对，他也跟翎想的一样，觉得兰凌确实是个干净善良的孩子，不适合做血染双手的活儿。

    “这样的人很容易坏事。”翎补充道。

    “......”白景梦眨眨眼，有点懵，他缓了片刻又接，“那后来呢？后来翎怎么同意了？”

    “他在夏季的大雨滂沱里跪着乞求了三天，然后倒下了。”

    “倒下后，那只小猫儿还在说他要为了一个人变强，强大到能为他驱逐世间所有的阴霾，他的光不会受到世态炎凉的影响，他的光会一直澄澈美好下去。”

    听到这样的说法，白景梦本应该瞬时联想到这个“他”是否指的是颜蕴，可脑子里另外一个想法已经更加快速的蹦了出来——

    兰凌......其实是一个对人世根本没什么向往的人。

    因为只有那种自己受到了世态炎凉的影响认为人世污秽，才会觉得别的人也会如此。

    白景梦恍然。

    兰凌明净的笑容，干净澄澈的眸子只是因为他的光，他坚强，他乐观，他积极，他善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存在。

    连他这个人本身，活在这个世上的这件事也是。

    因为你，我愿意热爱这个人世。

    所以......他才会在“来福”客栈里听闻颜蕴杀人后露出那样的神情，所以他当时的关注问题的着重点全落在了“颜蕴杀人”这件事上。

    白景梦顿时明白了翎所言的无力难过至极之事，不过他还并不能理解，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他不知道为了特定的某个人去存在是什么含义，他不清楚那样做的感觉，那样做的意义。

    他随即又想到了翎，想到了翎那么感同身切的目光看着兰凌的时候。

    他在思考，那份感同身受的原因是因为翎他自己的光受了沾污而无力，还是因为翎也同兰凌一样，是为了某个人而努力的活着。

    “......”

    白景梦偷偷瞄了翎一眼，没敢问。

    就算他问了，得到了回答又如何。

    他自己能做什么？他甚至连自己心里这种隐隐作祟的情绪是什么都不确定，他凭什么去问？

    翎看到了白景梦的眼神，“哥哥是在想兰凌说的那个‘他’是谁吗？”

    “没.....”白景梦摇头决定不再去纠结心里的情绪。

    他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能够很清楚的看见身边少年好看的下颌轮廓。

    “翎可想知......我如何觉得世间最难过之事的？”白景梦忽然说。

    翎一弯眉眼，笑了起来，“哥哥愿意说，翎自然是想听的。”

    “嘿.....”白景梦怂眉，咧嘴开笑，“没钱就是我觉得世间最难过之事了。”

    “扑哧”。

    翎轻笑出了声。

    “哥哥果然很有想法呢。”

    白景梦哼哼，“那是。”

    他玩笑一样的回答其实也不当真全是笑话，无论是幼年时在家还是做乞丐颠沛流离，他都深深的觉得钱真的很重要。

    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孩，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将不一样。

    他的爹娘不会忙于操劳，他不会只与大黄狗为伴，他不会被邻居小孩嘲笑，也不会因为身体不适而躲着不说。

    就算是被医师或者大夫查出了嗜血的“魔障”而被爹娘当做“怪物”他也心甘情愿啊，至少他有个机会去防备自己杀了爹娘，爹娘也有个机会防备自己一时嗜血的冲动上头。

    他一下想了很多很多，浮想联翩得让他有了种幻想皆是真实的错觉。

    但想到最后，他的神思还是拉回了现实。

    因为他脑子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了妖风造作那晚，自己双手鲜血淋漓，爹娘死了，死了后并不瞑目的看着自己。

    他记不起那究竟是怎样的眼神了。

    白景梦眯了眼在努力回想，可无论怎么回忆怎么追想，那黑色的眼睛终是模模糊糊的。

    算了，不想了。

    当下，还是先睡个觉稳妥得多。

    白景梦在翎身上辗转另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翎，我打个盹，一会儿到了叫我。”

    “嗯。”翎含笑应声。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外面的兰凌突然大叫起来，马车也顿时猛刹一脚。

    白景梦差点就给滚到厢板上来个脑门贴了，翎及时护住了他。

    “君！君上！！景梦师兄！！！”兰凌慌慌张张的声音传了进来，“前面！前面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