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千头万绪（七）

    昏黄的灯火幽幽的摇晃着, 光亮打在窗户纸上，客栈大门外的风透了进来, 呼啦呼啦的, 像是在唱着歌。

    白景梦怔愣了一瞬, 挪移开目光, 不再去看那双漆黑的眼睛。

    颜蕴没急着追问。

    他知道这是白景梦的私事，所以从灵溪谷到现在, 到他们来到这个古怪偏僻的城镇里头，他都没想要过问这些事情。

    他原本认为, 自己只用在白景梦需要的时候两肋插刀就行了。

    可刚才, 就在他借着白景梦的话往后想时, 他突然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并且觉得从灵溪谷一路走来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太对劲。

    是一种没有任何缘由的，出于本能的直觉。

    就算他知道翎是妖界主，实力强大到可以与四方绝门中的另三派相横, 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散。

    “诶诶诶, 我觉得这个菜味道不错诶。”

    兰凌尴尬的打破桌上的沉默。

    他对颜蕴询问句里的“神阵”并不感到意外或者吃惊, 其实关于这些，他自己的小脑袋瓜里是有想过的。

    不过，他并未像颜蕴那样意识到这一团连串的事情还会和“嗜血怪物”这桩子事有关。

    他需要细细回想, 才会意识到——

    景梦师兄竟然在“福来”客栈听到“嗜血怪物”一事后，优先去往了穹仑城；而不是随颜蕴弟弟马不停蹄赶回苍瀚颜氏, 将那两卷与“神阵”相关的书卷拿出来。

    这个时候, 兰凌才恍然发觉, “嗜血怪物”说不定真和“神阵”有所关联，因为景梦师兄对“神阵”一事的敏感和着急度早就表现得超乎了景梦师兄自己的想象。

    旁观者一眼就能清明。

    “颜，颜蕴弟弟和景梦师兄要尝尝这个菜吗？君，君上要来一点吗？”

    兰凌一边说，一边夹起桌上的菜往嘴里送。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达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兰凌耷拉着猫耳朵的尖端，感到有些抱歉。

    “你......”白景梦在长久的沉默后开了口。

    兰凌有些欣喜，两眼亮亮的对上白景梦的错综复杂的目光。

    “你筷子夹得那撮是洋葱。”白景梦顿了顿，“猫吃了......好像会死？”

    兰凌扬笑的脸顿时僵硬。

    噤若寒蝉的气氛一下就散了，翎在边上小啜着茶水，白景梦夹筷继续吃菜，颜蕴也没执拗要求白景梦给个解释，兰凌......兰凌在吃了好几口洋葱后，状况不太好，脸色有点青。

    “好啦好啦，兰凌，你别这样。”白景梦说了些安慰的话，“那些只不过是我幼时道听途说的。”

    “景，景梦师兄，你别吓我啊。”兰凌缓了些神情，两耳又竖了起来，精神了些。

    “不过，狐狸可是真不能吃洋葱的。”白景梦扭头，俯身咬掉了翎拈着的洋葱。

    “这个我可真知道。”他冲着翎嘿嘿一笑，“小时候，我隔壁就是这么防狐狸偷鸡的。”

    “因为说狐狸吃了洋葱会死，所以他们总在鸡圈啊鸡窝啊之类的地方里头放洋葱。”

    “虽然到最后，都被我们另外一边的邻家给偷来吃了。”

    白景梦一边说一边吞咽下洋葱。

    “当时，那户人家还上门来家里质问我不是和我有关，问我那些洋葱偷了之后放哪里去了。”

    “诶诶？那景梦师兄岂不是很冤？”兰凌说。

    “没，也没有特别冤。”白景梦抹嘴。

    “哥哥，你......”翎放下筷子，扯了扯白景梦的袖衫，他觉得白景梦有些不对劲。

    白景梦冲翎一笑，接着又对兰凌道，“其实就他们上门来的那天，我跟着邻家也偷了一个。”

    “所以啊，我跟这事儿是有关的，有关的。”白景梦笑着，像老人自呓般多念了几遍。

    可他忽然就不笑了，“是有关的。”

    “你问我的，是有关的。”

    颜蕴和兰凌都愣住了。

    “不是说白曦前辈和君寻师姐是不是有关的。”白景梦用手里的筷子戳着桌角，漫不经意。

    他沉默了一息，承认了：“我是说，‘嗜血怪物’和‘神阵’这件事是和我有关的。”

    刚才乱七遭八的一大堆胡扯内容都是他在思考如何这件事说出口，他还没想好，也没预料到启口的日子会来得那么快。

    他很早就明白了颜蕴会有知晓自己“魔障”的那一天，只要他们四人还会像现在一样一路同行，会跟着自己一起追寻线索。

    他以为还能再多瞒一会儿，可现在看来，包火的残纸已经烧尽了，他们往下的谈话无论如何都会涉及到自己“魔障”的事，那倒不如先说明了这件事。

    并且，颜蕴和兰凌都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他们有权利知道他们行径之路的目的地在哪里，有权利知道自己日夜一起行路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即使他当真不愿意面对颜蕴听完言说后的眼神的，他简直难以想象颜蕴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上会浮现出什么样的神情。

    “其实......我有病。”白景梦说。

    “我知道。”颜蕴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白景梦没搭理，继续往后说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多说一句题外话，哪怕是一个字，都会抽走他酝酿已久的勇气。

    “我和上次我们在上盈城遇到了那两个‘怪物’是一样的，他们饮人血，食人肉，将那位红衣服的女鬼姑娘吃得干干净净。”

    “我也会饮人血，食人肉，并且......我已经饮食了两个人的血了，那两人被我榨成了人干。”

    白景梦的目光放在桌上五颜六色的菜肴上，所有的菜都被吃的差不多了，剩的大都是一些汤汁油水。

    他没有抬眼去看桌上任何一个人，连翎也没有，就这么静静的锁死了那个视角，琉璃的眸子混沌不清，整个人就这么浑浑噩噩。

    他忽然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事，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全都在脑子里浮现了出来。

    是他们四个人从使馆任务揭单一路走到现在的场景。

    或许以后都再不能这样了。

    那些出生入死、并肩作战都是假象，连什么飘飘浮云、什么握不住流沙都不是，从来都不是。

    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怪物”，包括翎，也没能完完整整的了解嗜血一事的所有经过。

    他在想，要是没有“神阵”没有“魔障”该多好，说不定他们四个人就这么认识了，然后做着白宗实习弟子该做的事，去往各个不同的城镇做使馆的揭单的任务。

    他们会顺利毕业，毕业后或许去使馆就事，或许成为宗门入室弟子，更或者他们四人都做散修游历，他们都假装着不知道翎的身份。

    秉公执法的颜蕴会老老实实揭单做任务，兰凌在边上帮忙，自己和翎只需要在酒馆里喝着小酒等两人回来再大吃一顿，蹭着颜二公子取得的悬赏额金过日子。

    那是他们四个人的江湖，是没有目的的江湖，像鸟在天上飞，鱼在海里游。

    颜蕴沉默了很久，“那两人，是谁。”

    白景梦咂咂嘴，他知道颜蕴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他抬手夹了撮冷菜。

    “哥哥，菜冷了。”

    白景梦默语点头，没有去看身侧的翎，冷菜照样被他塞进了嘴巴。

    “我爹娘啊。”他含糊不清的道。

    语气平淡，声线一贯的懒散轻佻。

    “他们被我吃掉了，具体怎么吃的我不记得了。”他继续不停的咀嚼，冷菜在口中烂成了一团泥糊，只有这样他才能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唯一有的印象是我从嗜血的冲动里醒来后看到的那双眼睛，那是我娘的眼睛，黑漆漆的，我看不清她的情绪。”

    “后来这种嗜血的‘魔障’我也有犯过，很早之前在白宗犯过一次，吃了一条蛇，后来在云芳秘境里犯了一次，食了翎的血，今天......今天在车厢里也犯了一次。”

    “我是个‘怪物’，我没法控制自己嗜血的冲动。”

    白景梦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像是个进了使馆的犯人在陈述自己所有的罪过一样。

    他低着头，细细数说了自己犯嗜血“魔障”时有多么凶残，会做些什么，会如何如何，他说他只对娘亲的黑色眼睛有印象，是因为自己的爹已经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但是，我不会跟你去使馆的。”

    白景梦嘟嘟囔囔，“就算颜蕴你是我一路行来结交到的好兄弟好哥们，我也不会跟你去使馆的，你那套什么‘正义之人残害无辜人’或者‘祸害更多之类’的说法对我没用。”

    “我不会去的，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没有多想活，可我也不想死，更不想在使馆那种地方劳改，呆一辈子。”

    “翎.......”

    白景梦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他本来自然而然的想接“翎肯定也不会让他去的”，可他不清楚翎在听到自己也是亲手杀了爹娘后是否还会对自己一如既往。

    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不那么像白锦梦了？然后......翎就失望了？不再爱怜这副假心假意的皮囊了。

    而且，翎在立塔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时候，那份对父母的情谊深深的传到了白景梦的心里，这么一个爱惜爹娘的人，会允许一个面对爹娘之死还风轻云淡的人与他并肩而行么？

    白景梦用力抹了抹脸，拿筷子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真的是很冷。

    “我在哥哥身前。”

    “谁都带不走哥哥，阎王老爷也不行。”

    白景梦手里的筷子被人拿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冰冰微凉的手，白景梦发抖的手被冷冷的触觉包裹，手背却流有一点触心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