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千头万绪（八）

    “哥哥, 信我。”

    这些坚定如山的话都是翎对白景梦说的, 他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也清楚哥哥根本不会被颜蕴带走。

    一是因为颜蕴没那个能力。

    二是因为颜蕴倘若真有把白景梦带走的心思, 那他早在白景梦说出“饮人血，食人肉”时就开始闹腾了，万不会默了许久再启口询问白景梦杀掉的两人是谁。

    “翎......”

    白景梦颤了颤眼睑，桌上的残羹剩饭在眸光涣散的瞳孔里清晰起来。

    “嗯, 哥哥，我在。”

    翎握着白景梦的手, 牢牢地，死死地，他的五指覆在白景梦的手背上,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温柔而又有力。

    “不去使馆, 不接受制裁。”

    颜蕴忽然沉声插了话。

    “嗯.......”白景梦默了片刻, 点了点头。

    “白景梦，你知道你自己的行为有多目无王法么？”

    白景梦点头，“嗯，我知道。”

    “‘饮人血，食人|肉’，你是个怪物, 你知道么？”

    白景梦点头, “嗯, 知道。”

    “你.....”怒意上了头, 颜蕴猛地把筷子砸在菜盘上，面目狰狞，“你他妈只会说‘嗯’么？你就没别的什么要说么？”

    “杀人吃人，衣食父母入腹填肚，连骨头都不剩！最后还他|妈的不愿去使馆就地正法？！”

    他指着白景梦大骂，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你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你是怪物？”

    “你他|妈连怪物都不如！”

    翎打算用封口令闭了颜蕴的嘴，白景梦阻止了，他听着颜蕴的话默默点头。

    “你这种不人道的事，我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颜蕴继续疯狂连吼。

    “就算你因为年幼杀人之事入了使馆又怎样？你不照样会‘饮人血，食人肉’？照样会在重犯‘魔障’时凶残暴戾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你不是说你再犯‘魔障’时，整个人是不可控的么？！”

    这一次，白景梦没再点头了，他缓缓启了口，“对不......”

    颜蕴大骂，“你真的当我是兄弟么？！兄弟不是该共患难共肩承的么？！”

    白景梦愣住了。

    颜蕴看着白景梦，脸上的怒意未减，却多了一层憋屈意味。

    “说什么不跟我于使馆自首？！说什么‘魔障’难控，潜意赶我择路另行？！”

    “我会因为好几十年前你杀害无辜之人的事，扭送你去使馆么？！”

    “我会因为你有嗜血‘魔障’害怕得赶紧抽身么？！”

    “我......我颜蕴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不靠谱、不值得做兄弟的人么。”

    最后一句话，不是颜蕴强烈的疑问，也不是颜蕴强烈的肯定。

    他既不敢问，又不想肯定，他想知道白景梦的回答，又害怕听到白景梦的回答。

    他说出的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分明大声的说了出来，所有人都听到了，可语气却让人无法接后话。

    灯油里的灯芯草慢慢燃烧殆尽，光火弱了下去，颜蕴的大声的喊骂响透了客栈的一楼，店小二在柜台边托腮看着翎，像没听到似的。

    五个人的影子投在灰灰的墙壁上摇晃。

    白景梦两眼盯着颜蕴，很是吃惊。

    他构思过很多种可能，关于他说出这一席话后颜蕴、兰凌和翎的表现。

    可他没想过翎一如始终，也没想过颜蕴一反往昔。

    “没......没有。”白景梦噎了好大半天才吐出字来，“我只是以为你会这么做......”

    “哪样做？逃跑还是送你去使馆？”

    白景梦眨眨眼，娇似姑娘的腼腆嘟哝，“你以前不是在云芳城的三生楼因为不拔剑伤人而性命攸关嘛，一身浩然之气的......怎会与我这种血染双手之人称兄道弟。”

    “哈？”颜蕴拧紧了眉，“我......我也杀过人......在云芳秘境里。”

    “而且，三生楼是那么早的事了。”颜蕴说，“那时候我才离家，没见过人世善恶丑美，现在才知酒后梦酣，青衫仗义走天涯委实不太妥。”

    “虽说如今我也认为以血洗剑不太对，但能伤人才能护人，能杀人才能救人。”

    “比如要守护自己重要的人之时，比如发现沟通无用之时，还有......”

    他皱着眉头说了很多很多，最后提起了眼皮看着白景梦，一巴掌扇向白景梦的脑门。

    “我觉得你也需要被伤一伤！”颜蕴说。

    翎抓住了颜蕴的手腕，白景梦条件反射往后一仰，叠在翎的身上，“你，你干嘛？”

    “揍你啊，看不出来？”颜蕴挑眉。

    “丑人多作怪。”翎评价。

    颜蕴哼哼，“嘿，白景梦是个怪物，我这个怪物的兄弟也是怪物，怪物多作怪，揍他两下没问题吧？”

    白景梦的心底暖了起来，回了以往的模样。

    “没问题才怪嘞！”他满是嫌弃的咂嘴，心里其实很高兴，“揍我，我不疼么？作什么幺蛾子的怪？”

    “我！我我我我！”兰凌脱离了言说和吼骂后的怔忪，他鼓足了勇气似的憋急大喊，“我也是怪物！我是景梦师兄的师弟！”

    “哥哥才不是什么怪物，四个人里你俩是怪物就够了。”翎蔑眼道。

    “而且，不是师弟，是徒弟。”他对兰凌道。

    “啊？为什么是徒弟？”兰凌没搞懂。

    “徒弟？兰凌？我（白景梦）的？”白景梦和颜蕴也没懂，两人同样齐齐问了一声。

    “哥哥猜咯。”

    “啧，没意思。”颜蕴啐口。

    白景梦眨眨眼，唇角抿起了浅浅的笑意，没刻意纠结这个问题。

    烛火荡荡，琉璃的眸子里有隐隐光亮，他以为自己在说出嗜血的“魔障”一事后，这些都再不会有了。

    可能翎会失望，颜蕴会离开，兰凌会害怕。

    桌上三人融融乐意的谈话，一言一语入了耳，进了心，像是卷着一股温暖的春风抚过冰湖，忽然间涟漪荡开，冻冰融化。

    所有的枷锁都碎了，那个在很早很早之前，在地牢的尽头，看着月亮沿着漆黑石壁上爬的少年不用再蜷缩着抱着自己小小的自卑和孤独。

    他走了出来。

    外面的天地很大，是他没见过的，而且还有很多地方，有朝升日落，有树木花草，有在乎他死活的兄弟，他们一起经历生死，吃美味佳肴，喝......醇香烈酒？？

    白景梦记起了这桩子事，他突然端着破烂茶水杯冲颜蕴敬了一手，春风浅笑的调侃，一如往日。

    “颜二公子，可莫忘了之后在苍瀚城请客喝酒的事。”

    颜蕴瞄眼，冷哼一笑，起手碰杯，“说得像我真会差你似的？”

    他豪迈的将茶水一饮而尽。

    桌上几人寥寥的往后再摆谈了几句，颜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拢着眉宇，低头思索了片刻。

    他将话头转回了之前的问题。

    “诶，白景梦。”颜蕴道，“你说......那两姑娘到底是不是白曦前辈和君寻师姐啊？”

    “倘若真是她俩，那她们来这儿的目的又是什么啊？总不能和你一样也是因为什么‘嗜血怪物’或者‘魔障’来的吧？”

    “嗯......难道是‘神阵’有关？”

    颜蕴自顾自的自问自答着，一连串发话都没得到白景梦回应的腔音。

    “喂，白景梦，问你话呢？”他提起眼皮瞄了一眼——

    “哥哥，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翎看着白景梦。

    兰凌也问，“景，景梦师兄，你怎么了？怎么表情这么奇怪，像......”

    像吃了屎一样？

    白景梦自己在心里接了话。

    不用旁人说，他就已经能知道现在自个儿的表情是有多怪异，他能想象到自己紧绷着一张脸，眼角的皮肉在微微抽搐。

    整个人简直是满当当的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怪他自个儿在与颜蕴碰杯后，兴冲冲的饮尽了杯中所有的茶水。

    恰好，有个什么不大不小的东西顺着茶水的流入，进了嘴。

    他顿时当头一炸，不自觉的吞了些分泌的唾沫入喉。

    舌头的轻微的浮动让他的喉咙尖溢出一种瘙痒感，像是有某种细细碎碎头发丝儿一样的东西在那里微微弱弱的抚过。瞬时就僵住了。

    口齿间一节节凹凸不平的膈人触感、六根长着什么倒钩毛绒的脆脆长脚，还有像是甲虫一类的光滑小翅......

    白景梦霎时就意识到了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可他的心里真的是十万个不愿意承认。

    一只在茶水里浸泡已久的蟑螂被白景梦含在嘴里，头皮渐渐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吞咽肯定是不行的。

    吐出......可吐出要真是个蟑螂不就忒恶心了么？

    “......”

    算了，还是吞了吧。

    白景梦难受的眨眨眼，终于心里一横将蟑螂吞了下去。

    总好过亲眼确认那真的是只蟑螂。

    “我们还是继续来说白曦前辈和君寻师姐的事吧。”他立即接着颜蕴之前的问话往后说了下去，生怕自己回忆起半点那种恶心的感觉。

    “哥哥......刚刚是怎么了？”翎仍旧在担心。

    “没事，没事。”白景梦摆手，“真没事。”

    他回头顺道也对颜蕴和兰凌重复了一遍，开口说起了心里对白曦前辈和君寻师姐的的想法，还有“神阵”、“魔障”、“图符”这一系列所有事情的想法。

    那些他查清了的，知道了的，怀疑的，发生的，除开忘了的内容几乎都说了个尽。

    不过，他没交代上盈城君寻师姐和白曦前辈的事，他绕了个弯胡诌了个理由将那两人和现在的情形联系起来。

    他想为颜蕴保留住他对于仙家门宗之人的至善至佳的看法，所有的修真修仙之人该当沅芷澧兰、梅骨双清。

    “所以洗洗睡了吧，明天一早去看看城外的东郊十里地。”白景梦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