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东郊十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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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今天不把这件事解决完, 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走？！”游牧民族的人撸起了袖子继续喊骂。

    白景梦咂咂嘴,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回头想跟翎商量。

    他转身想要说点什么，却见着身边的红衣少年单手环臂, 淡淡的浅笑着看着那边。

    是那种如同百媚生花, 实乃好戏观瞧的笑意。

    吹过的和风撩起了少年鬓角的发梢, 右耳的银质长链微晃, 他注视着前方, 乌黑的眸子有点狭长, 像狐狸一样，整个人带着几分慵慵懒懒的感觉。

    这样的场景如同画一般美丽，背景是犹如清水刷洗过的青色天空和绿茵的草地。

    白景梦微微一悸, 倏忽忘记了颜蕴和兰凌正在执行的任务一事, 情不自禁的加重了手上相握的力道。

    “哥哥怎么了？”翎感觉到了, 转过头来眉眼弯弯的一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 没有。”白景梦莫名的做贼心虚, “就突然觉得......翎果真是好看极了。”

    “那哥哥......不如嫁我？”翎调皮的眨眼。

    “哈？嫁你？”

    “对啊, 我娶哥哥过门, 哥哥的余生就由我来照顾，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翎看着白景梦的眼睛, 玩笑一样的话每一个字句却无比虔诚, 万分珍惜。

    白景梦惊恐得没敢接口, 心里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说好啊好啊好啊。

    他没懂自己的第一反应为何是惊恐。

    “难不成......哥哥有心悦之人了？”翎问。

    “及冠佩剑未铸，哪来的心......”白景梦不受控制的将话脱出口，他几乎是在听到翎后半句话语的起音时就答了出来，“悦......不心悦？”

    这些字眼顺溜出来的速度简直比他冬日在灵溪谷后湖上滑冰的速度还要快，他完全没有别的时间去想其他的内容。

    白景梦先是继续一惊，而后开始诧异。

    这纯粹就像是已经说过一次的对白，他根本不用再费脑子的去思考如何回避这种害臊的提问。

    似曾相识的感觉狂风巨浪般的席卷白景梦，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记忆零散在波涛中，他意识到了自己是说过这样的话的。

    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哪里？

    他莫名其妙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反反复复的翻转双手。

    他忽然认为，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拿着一个什么东西。

    而且是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跟翎的手的温度是一样的。

    是......是冰沙！

    是冰沙！！是冰沙啊！！！

    他记忆起来了！

    白景梦侧首想要惊呼着把这个可以的内容告诉翎！

    可偏在他极具震惊张开嘴巴的一瞬，他的嘴巴立即被人喂进了冰凉的东西，东西在舌尖缓慢融化，有点像青梅的味道。

    是翎喂给他的。

    翎不知道在何时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捧起了一碗冰沙，他的右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小勺，小勺支到了白景梦的嘴里。

    白景梦正含着这个小勺，和小勺舀盛着的冰沙。

    他兀楞楞的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翎看着他浅浅的在微笑。

    耳畔的风忽地大了起来，灵溪谷内才有的浓厚山岚从别处飘来，所有的背景缓慢的融化在山岚里，只有翎，只有翎是那么的清晰，他高束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漫卷，火红如枫的衣衫也在风中漫卷。

    他温柔的注视着白景梦，乌黑的眸子温柔且明亮，既像是月夜的湖中柔水，又像是万千的璀璨星辰。

    白景梦渐渐沉溺在这样的眸光里，像是被广阔无垠的大海包容，他的身体浸在海水内，三千温柔拥裹着他。

    他忽然想就这样死去，死在这样的温柔乡里，死在这样不尽缱绻的缠缠绵意里。

    我......怎么会蹦出这样的想法？

    这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

    就算白景梦不是一个对美好明天抱有美好希望的人，但也绝不是什么想去死的类型，更何况自己为什么要去死？要在这么幸福的时刻这么幸福去死......吗......

    嘴里融化掉的冰沙在唇齿间化作了温热的液体，他和翎都一动不动的保持着那个姿势，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液体流经小舌咽进喉头，青梅的味道在口间散开，蔓延成了甜甜的铁锈味。

    白景梦一下想起了幼时沦落街头没饭吃的时光，巷口堆边的垃圾也是这个味道。

    往事在脑海里浮现，他跪在街边舔着垃圾，腐烂的食物蘸满泥巴送入口中，边上冒出的大狗对着他狂吠。

    他拔腿就跑，周围的人看着他在嬉笑，他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大狗在后边儿不依不饶的追赶。

    他绕过支铺的杆子，大狗也绕过支铺的杆子，他跳过路边的地摊，大狗也跳过路边的地摊，他没有办法了，他猫身钻过墙角的大洞，可是大狗也钻了进来。

    于是他只能继续不停歇的跑，不要命的跑，他光着脚丫向前......跑着跑着，他跑进了一片很黑很黑的地方，边上是废墟里才有的大块乱石，绿莹莹的光芒点缀深处幽幽的点缀着。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并且还感觉到了身体下腹处传来的隐隐痛感，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趴着啃食。

    可是记忆里的他仍旧在向前，他甚至没有去注意那条大狗是不是还在追赶着他。

    然后，他跌倒了，他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赤脚的丫子踩到了地上的碎石，他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低头吻住了他。

    两唇相砥，口齿相磨，唇瓣上的触感既是温柔又是疯狂。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舌尖在自己的口腔里舔舐，而自己也不受自我意识控制的在与之相缠。

    耳鬓厮磨了许久，一股温柔的血流源源不断的流进了喉咙，是与他相吻之人渡过来的。

    白景梦的心脏顿时猛烈收缩，这一刻他的心口处突然蔓延出了绝大的悲伤，他从记忆里挣脱出来，与面前的翎对视。

    翎还是浅笑着与他相望，冰沙不见了，小勺不见了，只有白景梦在。

    黑曜石般的瞳子里一切都倒映得无比清晰，白景梦看到了里面的月华的流云白衫，看到了自己的皮囊，看到了悲伤。

    那不是翎的悲伤，那是映在瞳子里的自己的悲伤。

    自己的面孔映在乌黑的眸子中，琉璃色的眼睛里悲戚至极的目光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水流，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流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铺天盖地的过来了，就快要覆盖他了。

    他动不了。

    出不了声，挪不开眼。

    他像只铁佣一样僵在那里。

    然后讷讷、不自觉的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里面，空空荡荡。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他不是正和翎、颜蕴、兰凌一起快乐的跑江湖吗？四个人不是如同脱缰的野马般放荡不羁吗？那他为什么还要悲伤？

    虽然颜蕴和兰凌两个蠢家伙总是花光了他所有的钱，虽然那两人还经常在倒腾任务时闯祸，虽然......

    白景梦的眼睑猛地一颤，他记起来了！他这次是真的记起来了！

    那些真正的、可笑、可耻而又可悲的事实！

    他才是四个人里最没用的那个，没有家世没有钱财，花钱的是他，闯祸的是他，心底藏了很多鬼迷日眼小心思的也是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

    唯有一件，一件事不是他——

    翎的温柔，不是给他的。

    是给白锦梦的。

    翎在乎的、钟情的、天涯海角誓死皆随的都不是他，从来的都不是他。

    胸口霎时间空空如也得像是灵溪谷的敲钟，轻轻碰碰就能发出荡荡不绝的空洞响声。

    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夕阳西下的仗剑走天涯，觥筹交错的酒至半酣，大海一样的三千温柔......

    我|草|他|娘的！

    白景梦想起来了！他记忆起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他根本就不是在做什么揭单任务！也压根儿就没有走上过什么雨后的泥泞道道路！完全不可能来到现在的青色草原！

    他昨晚没有与那三人一起在酒楼里放歌纵酒，他分明是在破烂的茶水杯里喝了只小蟑螂进肚！

    他原本该是行径在一条被妖花包裹的大道上！大道的外面是弥漫的细虫白雾！他的身后跟着颜蕴和兰凌！他的手被翎紧紧握在掌心里！

    脚下的草原尽数褪去，浓雾盖过了天，吞噬了地，现在要向着他靠过来了。

    浓雾先爬上了翎的红艳衣袂，它从下往上一点一点笼罩，一点一点包裹。

    白景梦已经明了这只是场黄粱一梦的幻觉，可他还是莫名冷了一瞬，害怕在胸腔摇荡得令他浑身发抖，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在他的脑子里说话，用的......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哎呀，别烧了，这个虫子烧不尽的。”

    “这又不是‘黄粱一梦’，虽然外形相似，但这个虫是‘醒魇虫’。”

    “能够看到过去、未来任何他想让你看到的、必定会发生的事，只要他中意你。”

    “喂喂喂！我都说了不准烧了！这虫子很宝贵的！！！”

    ......

    那人的话很多，白景梦来不及一句一句细细思考，但那句“必定会发生的事”让他的心脏顿时纠紧，他手忙脚乱了起来。

    “翎！快跟我走！跟我走！”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疯狂的大喊。

    没有人回答。

    翎静静地站在蒙蒙的雾里，在白景梦的跟前静静的浅浅微笑，这份笑容从白景梦意识到不对劲时就再没变过。

    静静地，就像已经死了一样。

    白景梦将翎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弯低了身子想要将少年横腰抱起，立马逃亡，可他发现他抱不动翎，翎像是被死死钉在了原地般，岿然不动。

    白景梦慌了。

    这他|娘分明是假象！是幻觉！可是他还是慌了，慌张得不能自已。

    他立马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狂舞，试图刨开这愈发浓烈得雾气。

    那些都不重要了，白锦梦也好，白景梦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努力努力再努力的拨开白雾，将手脚一起并用！

    可浓厚的雾气依旧在蔓延，白茫的遮住了翎肩膀以下的位置。

    他就要看不到翎了！

    白景梦抱上了眼前的少年，死死地，牢牢地，不放手，到死也不放手。

    少年在微笑，没有动静。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近......雾遮住了翎的脸，从浅浅的笑到尖尖的虎牙，可爱的酒窝不见了，乌黑的眸子不见了。

    白景梦再看不清了。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