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石屋落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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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缺不全的梁檐支在半空, 梁檐外是低压压的天，瓢泼的雨水从中噼里啪啦的砸下, 落在茫茫的白色虫雾里，打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

    梁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门洞，门洞边上砌筑的石墙已经碎裂了一大半，颜蕴和兰凌窝在这个小小门洞里, 他们的浑身已经湿透了，怀里抱着两个像是睡着了的人。

    白景梦和翎。

    雨水砸落到颜蕴黑色的足靴边, 他抱着浑身是血的白景梦往里又靠了靠。

    兰凌没有动, 他的个子本来就比较娇小，九尺身躯的翎也被他摆成了一个小猫儿的模样环靠在身上，两个人沾不到半分雨水。

    而且, 他还在发呆。

    兰凌仰着脑袋，目光空空的，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头顶的檐口边缘处。

    连续不断的雨水从那个地方往下落, 像是在几个人的面前挂上了一幅透明的水帘子，水帘子接触到地面重新碎裂成流水, 淌到门洞前的一级石坎底下。

    小水洼在那个地方形成，容纳了成千上万的雨滴, 可它仍旧是个小水洼, 没能汇成溪流。

    这场雨已经下了很久了, 仿佛是谁在天上铲出了一个漏洞。

    他们被困在这里也已经很久了, 久到兰凌这只半妖身上的伤都痊愈了。

    可是翎, 没有醒过来。

    从那日白景梦“魔障”再犯, 他和翎双双倒下起，两个人就像默契地在比赛着谁能睡更久一样，没有一个愿意首先认输，露出丁点儿苏醒的征兆。

    “蠢猫儿......”

    颜蕴扬起脑袋顺着兰凌的视线望了出去，漆黑的眼睛里映入外面铁灰色的天空。

    “翎的状况怎么样了？”颜蕴问。

    “君上肩背处的结痂已经掉落了大部分，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兰凌回答。

    他的嗓音依旧甜糯可人，但语气却是淡淡的，不再紧张也不再恐慌。

    因为，他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他尝试过给君上渡去妖力，可他一介半妖的杂质妖力根本就渡不到君上的身子内，他的妖力和君上的妖力毫无契合可言。

    并且，他也太疲惫了。

    是那种心理上的疲惫。

    兰凌和颜蕴在落雨之前是有试过往门洞里边儿更深处走去的，可他俩发现，在跨过这个门洞后还会有更多的断壁残垣夹着门洞出现。

    无数高高低低的门洞立在原地，像是一张张恶鬼的嘴巴，他们一步一步往里走了进去，意外和危险都没有发生，可他们越走却越绝望。

    往里的路太过漫长、寂静，他们就像是被灰色所包围了，灰色的瓦砾，灰色的砖石，连脚下踩着的杂草都隐约带着点灰。

    无穷无尽的灰色。

    有一种被世人遗弃的孤独和绝望从心底蹿升出来，再悄无声息的蔓延。

    直到麻木了两人的大脑和四肢。

    到底......要不要继续往前？

    两个人停了脚，在原地逡巡，但没过多久，天上便飘雨了，继续往里的行为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妥当。

    如果里边儿没有门洞躲雨了呢？

    而且，他们越往里走，身体对灵力或者妖力的感知就越弱，换而言之则是......里面很有可能用不了法术。

    在寒凉的下雨天，灰蒙蒙的阴堆里，不识路，不能用法术。

    所以，两人最后选择了打道回府，一屁股坐回了最初遇见的、最外边儿的小门洞里。

    会不会......出不去了？

    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兰凌方才的发呆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蹦出了这样的想法，他记得自己很早就摒弃这种消极的情绪了。

    明明做近侍执行任务，遇到九死一生的情况时都没有如此想过。

    可能是......这样的天，和这样的灰色和那一日太相像了吧？

    兰凌不自觉的偷偷瞄了一眼颜蕴。

    颜蕴背靠在门洞的另一边。

    刚好，他也在这一瞬瞄了眼兰凌。

    两个人对上了眼神，总是该说点什么的，不然气氛就太沉闷了。

    “蠢猫儿......”颜蕴先起了口，干楞楞的看了兰凌一会儿后，又挠了挠额角。

    他有点纠结要不要将肚子里的问题问出口......为什么翎一个正统的妖族，自愈能力比眼前这只半妖的小蠢猫儿还要慢？

    伤口只好到了结痂的程度？而且还昏迷不醒？

    “颜蕴弟弟放心。”兰凌自以为懂得了颜蕴心里所想，便咧嘴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净而又酣甜。

    “我会带你出去的。”兰凌坚定道。

    一瞬间，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兰凌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消极想法又被他自己给甩了出去。

    “所以，”兰凌伸出右手，准备揉揉颜蕴的脑袋，“颜蕴弟弟，不要怕。”

    “哈？”颜蕴一头雾水，两眼里的复杂情绪全变成了懵逼，他左手扣住兰凌的手腕放了回去，顺带又揉了揉兰凌的脑袋。

    “蠢猫儿，就你那点智商......”颜蕴哭笑不得。

    “是我带你出去，我会把你们仨都带出去的。”

    “安然无恙的带出去。”

    颜蕴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的扭头看了眼正前方的白色虫雾，他微微蹙了蹙眉，记忆起之前白景梦被“黄粱一梦”叮咬过后的情形。

    早知道，就不阻止翎焚火烧山的行为了......

    “啧！”颜蕴不耐烦的啐了一口，嫌弃至极的瞅眼瞪着怀里的白景梦......安然熟睡的模样让他恨不得一巴掌拍这家伙脑门上。

    “这白狗屎犯‘魔障’的时候也忒狠了！十根手指头都要戳到翎骨头里去了！亏人家还对他那么好。”

    话说到这，颜蕴顿了顿，看了眼兰凌。

    “我我我，我的伤已经好啦。”

    兰凌这次是真明白了颜蕴的意思，他接着颜蕴的话继续道，“其实也还好啦，妖族的自愈能力是很快的，你看我现在不也没事么？”

    兰凌双手举过头顶，抓着自己的耳朵揉了揉，之后又上掰着自己的两只眼皮，尽可能的凑近了颜蕴，翎在他身上躺着，动作不大方便。

    “颜蕴弟弟你看，我是不是已经恢复完啦，没什么事儿啦。”

    兰凌的眼睛确实眼睛好了不少，和当时满眼血流的情况来比较的话。

    只是......

    颜蕴注意到兰凌的眼睛底下有一圈很深很深的黑青色，这是他才发现的事，之前他都没近距离看过兰凌。

    颜蕴讷了一息，很快就明白了蠢猫儿这几日守夜犯迷糊的事。

    所以......蠢猫儿根本就不是犯迷糊睡着忘记喊自己了，是他就没打算喊醒自己，借着“犯迷糊睡着了”说话，然后一整宿一整宿的都不睡？

    不仅如此，还在白日里打足了精神伪装自己睡足了？

    颜蕴的心底里像是有一只陈酿腌制品的小坛子被人揭开了，百味陈杂从里面翻了出来，他有些愧疚，又有些难过，有些感动，还有些愤怒。

    久久的，没开口说话。

    “颜蕴弟弟，你怎么了啊？”兰凌扑闪扑闪两眼。

    颜蕴猛地一眨眼，别过脸去，他想了会儿，才烦躁的接了兰凌之前的话开口，“是是是，你们妖族能力自愈力强，可自愈力强也不该是这么用的吧？”

    “噢，对了。”颜蕴忽然回头，一本正经的看着兰凌的眼睛。

    “你们妖族是不是手指被划伤了都叫做没受伤？”

    “嗯。”兰凌眨巴着双眼点了个头。

    “缺胳膊少腿叫轻伤？”

    “嗯。”兰凌接着点了点头。

    颜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你们是准备歇菜儿了才告诉别人自己重伤了？嗯？在棺材里？坟地里？爬出来告诉别人自己受重伤了？”

    “嗯......？”

    兰凌点头的动作的僵在半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颜蕴的膈应。

    他的猫耳朵耷拉了下来，一时半会都没敢吭声。

    颜蕴啐口，翻了个白眼，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翎的身上。

    他依旧对“翎自愈能力比兰凌还慢”的事深感困惑，不过没有多问。

    兴许......是妖界特别重大的秘密？

    兰凌看见了颜蕴的目光，眼神在倏忽间柔和了下来，他低头，单手顺了顺翎的发丝。

    要是在平常，他定是万不敢对君上如此动作的。

    可就是在那么一刹，念想就突然横生了，是一种类似于感同身受的情愫。

    “按照君上原本的实力而言，君上应该是能够很快就好起来的。”兰凌说。

    “那他还......”

    “君上渡口给景梦师兄的血液都是法力倒逼回流的血液，全是通过心脏后立马通入口中的，身体和法力损耗极大。”兰凌顿了顿，“而且......君上的身子刚大病初愈。”

    “大病初愈？”颜蕴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大病初愈。”兰凌点头。

    “哈？他？翎？”颜蕴仍然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伸手指了指兰凌怀里的男子。

    男躺在兰凌的身上，红衣过枫，墨丝如瀑，眼睫在白净肌肤上的倒影浓密如帘，矜贵又慵懒。

    像是沉浸在酣梦里。

    “这普天之下还有能伤着他的？”颜蕴问。

    “有啊。”兰凌眨眼。

    “不会是你们妖族和鬼界还有什么瓜葛纠纷吧？”

    “不是的，颜蕴弟弟。”兰凌摇头，“普天之下，有的人刀枪不入，有的人所向披靡，可‘情’字，无缝不钻。”

    “什么意思？”

    “嘿嘿......”兰凌一吐舌头，“我听铁骨姐姐说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颜蕴弟弟联系我的不久前，君上刚给自己开了刀，取了一根肋骨出来。”

    颜蕴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都没有接话。

    不是因为被吓着了，而是他之前一直觉得......翎整天穿个金线大红衫的，妖艳儿得跟个娘儿们一样。

    而如今，他眼里那个娘儿们竟然操刀取骨？保留意识的亲自动手？不带任何麻醉方法？

    疯了吧？不疼么？

    兰凌出手托住颜蕴的下巴，小心翼翼的合了上去。

    “我去？！”颜蕴还在震惊，他一把抓住兰凌的手，随即问，“那肋骨呢？他取出来干啥？不会是给白景梦吧？兄弟之间情深义重还带送狗骨头的？”

    兰凌略略皱了皱眉。

    “好吧，是狐狸骨头。”

    兰凌道，“君上是九尾狐仙一族最后一人，生剖取骨，铸成之物如活物，无坚不摧，能注入灵力修复，凡间仙器无可比拟，最上乘且独一无二。”

    “可我觉得，要是翎没告诉白狗屎那是他的骨头，第二天他就能和白狗屎一起喝自己仙骨熬制的大骨汤了。”颜蕴说。

    “所以君上把肋骨做成了匕首。”兰凌朝着颜蕴的怀里努了努嘴巴。

    白景梦侧躺在颜蕴的怀里，不太规整的外衫刚好掀开露出了一把匕首的手柄一|端，花纹精美，做工细腻。

    那是许久未醒的红衣男子在不久前做出的匕首，承剖身之痛，取自身之骨，铸仙器之最，远胜饕餮玖餍。

    不断，不折，不碎。

    如情。